媒体场看完《聂隐娘》,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倒不仅仅是因为中间睡着了两次,比如那段被无数影评人反复赞美的聊天戏——田季安给胡姬讲故事,聂隐娘在一旁偷听——时候镜头前时有时无的那层纱确实很美,但是扛不住困;再比如磨镜人登场后的那场夜戏,我又在迷离的火光里睡了过去……我感觉自己不好了的原因是对这部期待了6年( 2009-01-09我标记了“想看”!
)的电影完全失语,对,就是失语,完全说不出话那种失语。
其实自从我看了阿巴斯的一个访谈说“看我的电影睡着了是件好事嘛,现在的世界这么乱,能睡一会儿你得感谢我”之后,我对看电影时睡着再也没有心理压力了。
看塔可夫斯基、侯麦、安哲罗普洛斯、费里尼、伯格曼甚至伍迪·艾伦的时候睡过,看《蝙蝠侠》《超人》《饥饿游戏》的时候也睡过,所以看侯孝贤的时候睡着并不奇怪,上次大早上爬起来看《戏梦人生》从头睡到尾……毕竟体力精力都不比从前,加上学业和生活压力太大,正襟危坐久了,打个盹实属难免。
看完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部电影,票房要跪。
马上想起来的是《生命之树》那个著名的段子,说影院里贴了告示,大意是说此片虽然有布拉德·皮特和西恩·潘,但是是一部很高级的艺术电影,所以请谨慎购票,看不懂请勿无理取闹,票售出概不退还云云。
感觉《聂隐娘》完全可以如法炮制。
然后就想起侯导说了多次的,他的片子要“低密度长时间”排片,什么“要是全岛上映,三天就下片”之类,朱天文在一篇文章里写制片人说“侯孝贤是摇钱树”,说的也是所谓艺术院线十年回本之类的道理。
不过问题在于,如今大陆哪能有院线肯做,或者做得到这种“低密度长时间”呢?
所以我开玩笑说,这片就得这么发:票价200一张,限购,要抢,一周就一场。
饥饿营销,保管看不懂的出来也吹,吹完默默补了课,抢票再看一遍……第二个念头是,十年没拍片,侯导走得太远,简直不认识了。
这是我最崩溃的一点。
按说以我对侯导作品及其阐释的了解,不至于看不懂。
我大概花了两年时间把侯导的作品、相关作品及其相关文献全部细细梳理过一遍,大银幕看过7部,其中几部作品看了二十遍以上,侯导讲座听过五六场(侯导特别喜欢新海诚的《秒速5厘米》你们知道吗?
),研讨会还开过一次,专著读了快10本,侯导各种徒子徒孙的电影还看了一大堆……言而总之大概从视听语言到剧作结构,从文化分析到意识形态批评我也勉强算得烂熟,但这些碰到《聂隐娘》完全不好使。
因为看《聂隐娘》,根本就是一次震惊体验。
倒不是说我对侯导的理解一直停留在八十年代的几部神作里。
虽然《童年往事》和《恋恋风尘》确乎既是某种艺术电影最佳的入门教材,又是在往后的日子里越看越好甚至能惊出一身冷汗的作品;但是,侯导从八十年代成名至今,却偏偏挑了一条最险的路来走,用他自己的话说,一面是“走到这里回不去了”,一面则是“背对观众”。
政治历史题材的且不去说它,当代题材《红气球的旅行》这种,非得看到第三遍才看出好来;《咖啡时光》更是在细细做完了小津研究后方才能懂为何小津百年非得侯导来拍不可。
我焦虑的地方在于,侯导再一次在藏起叙事之余,顺手颠覆了自己的视听语言系统(幸亏最后用Bolex拍的素材没有剪进去!
),这大概是迄今影评界还没醒过神来的原因,说对侯导此前作品的路径依赖也好,说影评人们还在犹豫地寻找一个配的上侯导的阐释也罢,大概颇有一些观众看过之后只想吐槽,却慑于侯导威名,不得不怀疑自己智商。
没错,看不懂就得回去读书看片,做了功课再来。
侯孝贤的电影不是天天有。
于是到27号上映时候我又去看了一场。
周四下午,竟然几乎满场,竟然观影过程中没有人聊天打电话没有小孩子哭闹,恍惚中有自己身处艺术影院的错觉。
这次又睡着了,睡点在聂隐娘回家后女仆们准备洗澡水那段。
睡醒了觉得神清气爽,然后就忽然看懂了。
这次觉得,这部电影怎么能那么好。
真的,剪辑点精准到简直一秒钟都不嫌多,处处恰到好处;故事清澈见底,根本没有哪里看不懂……很多影评人说得对,之前看不懂就是因为想多了。
这就好比看惯了动辄几百万字的网络小说而去读精悍到一千字的唐人小说时的体验一样。
影片在剧作方式上仍然是侯导一贯的做减法,所谓“只留故事,删去情节”,侯导自己喜欢冰山的比喻,不过《聂隐娘》要是冰山的话,大概水面上的部分只有百分之一吧……挑战观众的地方在于,这明明是脑洞再大都补不出来的东西(比如《咖啡时光》里那个关于方便面的前史),在一般甚至绝大多数意义上都是必须得通过明示暗示对白动作场景道具来铺垫的东西,在侯导这里一概不要,那些不过是讲给演员的“设定”而已,侯导要留的是“气韵”和“云块”(廖庆松语),是“模特”(布列松语),最终呈现的,真的是“吉光片羽”啊!
至于视听上,我的印象是侯导这次彻底做成了“照相的逻辑”/“凝视的逻辑”,犹记得《咖啡时光》里的书店戏,还有《红气球的旅行》里女神比诺什漫长的驾车戏,真是戏在演什么不重要,只看对光线的曼妙捕捉就已经醉了。
你看到侯导拍出了“风”吗?
你见过哪部电影这么拍风吗?
几乎每个场景你都看得到空气的流动,衣袂飘飘,纱帘映出烛火,山林间的雾气,小屋里逆光时分的火焰和烟气……这些东西是快节奏的剪辑下能看到的吗?
你听到了精致饱满的音效了吗?
那些打打打的片子里你还有闲心去关注风吹虫鸣的声音吗?
缓慢和简单真的是表象,这之下是摒弃了情节的故事,是血雨腥风的宫斗(宅斗?
),欲说还休的爱情,和无比艰难的抉择。
侯导写聂隐娘之不杀田季安,丝毫没有拧巴逻辑,却带着一种无法言表的寂寞,而这一切却不仅是小儿女情绪,仍是多有对大时代的考量,而这才用了多少笔墨啊!
真是比无名之不杀秦王,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侯孝贤是要重建一个晚唐的空间吗?
显然不全是的。
《海上花》重建一个民国上海,内景做到极致,外景却始终在画外;《聂隐娘》的改变在于侯导终于迈出了房子,进了山水,这空间一开,气象顿时不同。
或许重要的,确实是那山水。
这自有意识形态批评的空间(比如带走聂隐娘的磨镜人是个日本遣唐工匠哟),但这其实不重要,山水在被凝视之时,除了它是中国,是晚唐,它同时也仍然是被剧中人物凝视的山水。
所以在我看来,毋宁说侯孝贤是在重现一种“晚唐的目光”,这关乎人们怎么看彼此,人们怎么看山水,以及人们怎么看时间。
最后说几句大实话吧。
有看过的观众砸下一星差评然后嘲笑五毛钱特效,不知道九千万都花哪儿去了什么的。
简直图样图森破,侯导是什么水平的导演,你以为他不会吊威亚拍打戏么?
问题在于,当期待着至少是一部《一代宗师》的观众进了影院,看到这么一部片子,九成九的观众大概不会觉得自己出了问题,而是会觉得片子有问题。
这就是我前面说的“震惊体验”。
《聂隐娘》完全与当今的观影常识是悖离的,一切商业电影认为重要的东西,在侯导这里简直都不叫事儿,这也正是侯导在世界电影史上的重要之处:在如今这个时代,还能对电影语言有所创造并始终致力于此。
这个好像也说过很多遍了,但是《聂隐娘》在这里,岂是某些投机取巧的所谓艺术片能比的?
既如此,聂隐娘之归隐看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观众或者“类型”都如文本中的师父一样,在期待着一场或者几场漂亮的武打戏,甚至更多的血与更多的死亡;然而并没有。
大概不少观众从不觉得看电影这件事还需要经过漫长艰苦的学习,从不觉得看电影还需要动脑子,从不觉得看电影除了爽之外还能提供更高级的心灵愉悦。
本来嘛,既然有了运转良好,可供复制再生产的类型和视听语言,干嘛还要动脑筋去想别的费力不讨好的路?
《聂隐娘》当然是挑观众的,侯导要背对观众,自然受得起这寂寞。
只是有点替他惋惜。
于是今天再去看第三遍。
*本文以“看侯孝贤的电影睡着了不丢人”为题载腾讯娱乐2015-08-29 07:49 http://ent.qq.com/a/20150829/009860.htm
抱歉啊,不管你B格再高,不好看还是不好看。
不管你是国际大导演还是国内新人菜鸟导演,不好看还是不好看!
开头就是黑白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是黑白片?
想表达什么呢?
恕我没文化看不出来。
为什么不是主流宽屏幕的画面,还是感觉很古老的窄幅画面?
为了什么?
不知道。
开头就是几句文言文?
好嘛,B格够高,既然是给现代人看的,不说现代话,搞几句古文是几个意思?
既然要说古文,为何不索性发唐音呢?
那才古意盎然嘛!
全片全是各种不明所以的不说话也不做动作的人物,呆立在那边,上下间也不衔接,不知道想要说明表现什么,可能是我文化太低了吧。
无法揣测出导演想要表达什么,小的真是罪该万死。
全片配乐超级少,貌似只有跳舞的那一段才有音乐,呵呵,倒是省了一大笔钱。
还有,谣传说朴树有唱歌,谁说的,你给我站出来,我保证不要你命!!!
全片人物几乎不讲话,嗯,沉默是金嘛,很好。
好了,19元你吃不了亏,19元你上不了当。
(胡扯!
你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
文/汴人郭威《刺客叶隐娘》不是武侠片,更不是风光片。
如果你能接受《三体》是一部宇宙尺度的中国近现代史那种脑补,那么你就有可能接受本文对《刺客聂隐娘》的脑补方向。
它不是窈七历险记,而是透过窈七短短数日的见闻,浓缩两千年的历史碎片,进而投射出今时今日的困局。
其格局之开阔,多数华语电影是难以望其项背的,着实是十年一遇的上佳逸品。
文学、艺术与政治从来就不是相互排斥的,相反它们从来半推半就。
政治同样蕴涵着让艺术家着魔的魅力。
服装、道具、建筑、台词留给更专业的朋友去品鉴,本文只聊聊剧情。
(一)侯孝贤是不是故意让观众和审查官如坠云雾我不知道,总之大众不适应这种套路,大约还是多年来好莱坞熏陶的结果。
因为早已习惯故事为王,手法不新奇,冲突不尖锐,感官不刺激的电影是很难让我们甘之若饴的。
讲故事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刺客聂隐娘》的故事本身并不精彩,当你的故事元素十分常规的时候,你的手段,你的背景,你的目的地,你的故事载体就要非同寻常。
个人认为这是一部尝试谈大历史的电影,每一条线索都是为宏观叙事服务的,而不是勉力把窈七刺杀田季安的故事讲精彩。
电影、原著和史实是三条相互交织而又各不相同的脉络。
要理解侯孝贤究竟想表达什么,一个基本方法是拿三者进行比对,看看影片中删掉了什么,添加了什么,改编了什么,再分析他这么做的目的。
要窥探其深层用心,须要历史偏门的知识储备,观众的思维恐怕也多是从此处开始掉队的。
我甚至在想,如果故事的原型不是取材河朔三镇,而是荆轲刺秦或者赤壁之战,观众是不是便不至于一头雾水了?
魏博,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且存在了两百年,比北宋还要长。
假如以魏博的历史为主线,也可以拍出一部鸿篇史诗,但侯孝贤并没有这么做。
请注意,在交代故事背景的片头字幕里,他给魏博二字加上了引号。
这是通篇的第一个暗示:“魏博”不是魏博,或者说不只是魏博。
电影《刺客聂隐娘》的故事是在魏博节度使传至四世田季安(张震)时展开的,此时魏博藩镇正面临一场重大的政治危机。
唐中期,藩镇割据对抗中央,其中最为嚣张者,便是“河朔三镇”——幽州、成德和魏博。
元和四年三月(809年),成德藩镇的节度使王士真(契丹人)病故,其子王承宗自立为代理节度使。
为获得承认,王承宗向朝廷献出德、棣二州,可在田季安的唆使下,他不但很快就反悔,还囚禁了德州刺史薛昌朝,以阻止其接收德州。
唐宪宗李纯劝谕王承宗放薛昌朝还镇,王承宗拒不奉谕。
元和五年(810年)宪宗遣河东、义武、幽州、横海、魏博、昭义六镇对成德进行讨伐,二十万政府军计划借道魏博进攻成德。
宪宗没有在片中出现,但他的意思很明白——摊牌,恭顺者生,违逆者亡。
是奉召讨伐王承宗?
还是联合王承宗对抗朝廷?
对六个藩镇来说,这是生死攸关的命运抉择。
片中各路人马的路线与权力之争,便是围绕这场危机展开的,因为所有的矛盾都无法再掩盖下去了。
读不懂这场危机,就读不懂这部片子。
侯孝贤对这场危机着墨不多,只有议事厅的两场戏。
但如果没有这两场戏,整部电影就真的变成窈七追求剑道的故事了。
第一场发生在危机爆发前,是虚构的,第二场则是根据《新唐书》的记载裁切再现的。
看过这两场戏,我就对侯孝贤导演详读过《资治通鉴》相关段落毫不怀疑了,大量细节都是有史书记载照应的。
如此严谨绝非恣意。
其实,窈七(舒淇)也不是唐人裴铏所著《传奇》中的那位侠女聂隐娘,侯孝贤只不过借用了原文的部分人物设定和历史背景,或者说相较于原著,电影与史实才更为接近。
电影在探讨严肃的史实——我猜想这是侯孝贤想要表达立场。
首先,让我们剥离其他,先从政治这条线聊起。
在这里窈七(舒淇)不是主角,只是一双旁观的眼睛。
(二)河朔三镇是唐王朝削藩的重点,是否唆使王承宗的背后,是魏博要不要维护政治独立的路线抉择。
侯孝贤在府内议事厅的第一场戏里把魏博的政治生态表现的淋漓尽致。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议事,而是一场杀机四伏的政治站队,田季安冷酷地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第一个发言的是位老将,高谈阔论不可与朝廷为难,视主公若子侄,不很恭敬,田季安虽一脸轻蔑,但并没有发作。
无名老将是侯精心安排的。
第二个发言的田兴显示出了颇高的情商和智商,魏博所面临的变局便是借他和老蒋之口传达给观众的——“如日中天的朝廷讨伐军”刚刚消灭了四川节度使刘辟和江南李锜,许多藩镇纷纷归附,朝廷有能力,有信心,也有意愿肃清一切不逞之徒,魏博面临的军事压力是巨大的。
这段话陈述了这样一段史实:宪宗即位后,励精图治,重用贤良,改革弊政,从而取得元和削藩的阶段性成果,并重振中央政府的威望,史称“元和中兴”。
田兴隐晦地提醒田季安,面对决心结束藩镇割据的宪宗,不要逆流而动。
但田兴没有直接规劝田季安归顺,而是话锋一转,站在魏博的立场上分析四川节度使刘辟的失败原因是割据时间短,用人水平低,以至唐军一至便树倒猢狲散。
“咱河朔三镇自有形势,不同于吴蜀”,立藩已五十余年(又一处暗示),历经数代经营,将士百姓怀有累世胶固之恩,戮力同心,朝廷不会拿魏博开刀。
“况乎王承宗与薛昌朝尽管不睦,毕竟是姻亲,两者矛盾不出藩外,薛昌朝其利犹在河朔,必不全然受朝廷指使。
主公此时唆使王承宗追押薛昌朝,徒然触怒朝廷出重兵而来,反陷魏博于险境。
”田兴竭力暗示自己也是支持独立现状的,只是替魏博着想,不应与朝廷为敌。
这段含蓄的谏言依然触怒了田季安。
后来宪宗讨伐王承宗时,《新唐书》记载,季安谋曰:“王师不跨河二十五年,今越魏(指魏博)伐赵(指成德),赵诚虏,魏亦虏矣,奈何?
”田季安所担心的是,成德诚然是朝廷的敌人,难道魏博就不是了吗?
王师一旦过河,即便没有玉石俱焚,成德陷落也是唇亡齿寒,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朝廷更不会放过魏博。
田季安尚未开口,田兴便直接向他解释魏博不必担心这种局面,显然是猜透了田季安的心思,而且说什么上下团结就能躲过一劫也是开空头支票。
这两点都是田季安所不能忍受的。
《三国演义》中,在关于是否降操的决策问题上,鲁肃说孙权:“如肃等降操,当以肃还乡党,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乎?
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
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
将军宜早定大计。
”很凑巧,电影《赤壁》中的孙权也是张震饰演的,与田季安的处境相似。
所以同样的观点,老将不恭敬地直接说出来他能忍耐,堂叔辈的田兴委婉地说出来,反而令他勃然大怒。
田季安目光一倏狰狞,突咆哮掷出手中豹镇,并且很快以临清边境多事为由,把田兴贬去绥靖。
贬黜田兴的当晚,田季安对小妾胡姬说,这帮老东西竟然替朝廷说话。
他不能容忍“朝廷派”对中央暗怀忠诚,而对自己离心离德。
当时议事厅里还有第三个重臣,那便是窈七的父亲大将聂锋。
整个场戏中,聂锋的扮演者倪大红老师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什么眼神和动作的变化,观众却无时无刻感受不到聂锋的存在。
他才是精确把握田季安心态的人,他的老成保全了“朝廷派”,保全了大局,城府明显深于田兴。
四个人,两段话,砸了一个豹镇。
讲述了历史格局的变化,表现了深陷历史漩涡当中每一个人的立场、心态、城府和性格,交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同时又推动了剧情,贴合了历史。
云谲波诡,暗流涌动,刀光血影,惊雷无声,这便是大师的水准。
看到这里,惩办“朝廷派”的田季安似乎已经被贴上了“魏博分裂势力”代言人的标签,无疑是唐廷统一的绊脚石。
窈七的故事其实是围绕要不要替唐廷除掉这块绊脚石展开的。
假使你不畅晓藩镇史,就可能根本不清楚窈七面临着什么的复杂局面。
(三)从唐玄宗李隆基到宋太祖赵匡胤,其间的大约二百五十年里,只有一个词堪称中国政治生活的关键词——藩镇。
用现代人的语言来解释,藩镇就是设置在边境地带的军区,由藩镇的主要领导——节度使,总领辖区内的军事力量,主持当地军事工作。
唐军的骨干原本是府兵,说穿了,便是中央政府征调的军籍自耕农,平时务农,农闲练武,有事出征。
但是唐帝国建立百年后,防线延长,战事频仍,兵役繁重,导致人民避役,士兵逃亡;与此同时,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自耕农越来越少,这严重动摇了府兵制的经济和人力基础。
到玄宗时,府兵已无以为继,但边患依然凶险,必须改弦更张了。
玄宗军事战略改革的核心便是藩镇。
他大量扩充防戍军镇,把“体制内”的府兵制改为“面向社会”的募兵制。
同时扩大藩镇职权,节度使开始掌握地方财政权力,以解决后勤需求,缓解中央财政压力;藩镇拥有辖区数州的行政权,以便有效遂行军事行动。
由此,藩镇的兵权、财权和政权集于一人。
藩镇集权,源于中央集权的效率缺陷,也是郡县制对分封制的妥协,集权与效率的矛盾贯穿秦之后的整个中国史,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然而,“包产到户”之后,被充分调动了积极性的节度使们无不以开疆拓土为封官发财的手段,厉兵秣马,横暴募兵。
募兵制的恶性膨胀又导致兵随将走,军头们拥兵自重,尾大不掉,成为朝廷的隐忧。
所以主要是男人们搞坏了政治,不要把罪过过分推到杨玉环身上。
藩镇的首次叛唐便导致了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
这次战乱究竟造成了多少中国人的死亡,已不可考。
但是唐军平定叛乱后,《资治通鉴》记载“是岁,户部奏:户二百九十馀万,口一千六百九十馀万。
”与战前盛唐至少6000万纳税人口的统计相比,十去其七。
也就是说,战争造成的死亡和逃亡、离散人口相加,当不低于三千万。
根据《旧唐书·郭子仪传》记载,当时整个黄河中下游,一片荒凉,百姓流离失所。
所谓祸不单行,吐蕃又趁火打劫杀下青藏高原,尽得陇右、河西,并一度攻占长安。
按照《刺客聂隐娘》分场大纲的说法,孪生的嘉诚公主(确有其人)和嘉信公主(窈七的师父)便是在吐蕃的这次入侵中,躲入道观避难的,嘉信公主也由此成为了一名道姑。
唐王朝自盛而衰,一蹶不振,最终导致西域的彻底丧失,标志着唐在与大食争夺中亚的较量中完全失败。
然而唐廷的噩梦并没有结束。
乱平后,为平叛新设和归附的藩镇林立,兵将久镇一处导致节度使出现世袭现象,尾大不掉,朝廷无力节制。
不少藩镇表面上尊奉朝廷,但法令、官爵都自搞一套,亦不赋税,形同独立政权。
《刺客聂隐娘》中的田府金碧辉煌,如宫殿一般,田季安一家的衣饰也奢华尊贵,这都是逾越礼制之处,暗示着田家对皇室并没有恪守臣节。
唐帝国进入军阀割据混战的时代,藩镇不但互相攻伐,还不断发动兵变。
在“泾师之变”中,长安再次被叛军攻占,洗劫皇宫之余,未能及时撤离的唐廷宗室子弟有77人为乱兵所屠杀。
分裂给国家和民族带来的灾难是巨大的。
嘉诚公主、嘉信公主和唐宪宗李纯都是目睹种种人间惨剧长大的,深知分离主义是会吃人的,大一统是他们的共同的政治理想。
嘉诚公主便是那位在窈七回忆中抚琴讲述青鸾故事的忧郁贵妇。
她在影片开端的25年前,为了稳定魏博与唐廷的关系而下嫁给田季安的父亲。
影片中,她曾在与皇兄诀别时承诺二十年不使魏军过黄河一步,以保障和平。
在原著《聂隐娘》中,窈七的师父是个尼姑,电影中被改编成了具有唐代皇室背景的道姑,这就把原著中行刺的目的——行侠,转变成了政治谋杀。
至于把尼姑变成道姑,是不是为了对应李唐自称老子李耳的后代,就见仁见智了。
经历过安史之乱的嘉信公主教导窈七,杀一独夫贼子而救千百人,所以“魏博分裂势力”代言人田季安当诛。
真是这么一回事吗?
(四)《新唐书》和《旧唐书》上记载田季安的段落,都提到他颇自恣,沉湎酒色,善嫉,嗜杀无度。
据说表现田季安残暴的段落侯孝贤也拍了,但最终全都剪掉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处理。
田季安是不是好人,跟要不要杀他其实是无关的——这就是政治的逻辑。
不表现田季安的该死之处,才能让杀他的理由更加纯粹——分离主义倾向是不为朝廷所容的,这才是侯孝贤想告诉观众的。
这也是侯的过人之处,超越了一般道德批判的层次。
中国传统文化中侠的概念,原本是指维护道德仁义或社会福祉,侠是须要占领道德高地的。
譬如电影《英雄》里的刺客无名放弃刺秦,就是为了维护统一的大义,为了天下人的共同利益,体现侠的精神。
原著《聂隐娘》是写一个侠女的故事,但影片中几乎看不出窈七有侠的一面。
其实在窈七出场的前三个段落里,对前两个刺杀对象的描写手法也是一以贯之的。
第一个大僚正在行军,锦旗招展,卫士如林,只表示他是个手握兵权的权贵,而并没有表现他作恶。
只有师父(嘉信公主)告诉窈七,杀一独夫贼子而救千百人,窈七并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只是遵师命。
窈七在这里不是人,只是杀人工具,这是刺客的本分。
至于刺杀第一个大僚的真实理由,只有师父嘉信知道。
第二场段落出现了全篇第一个长镜头,用以表现第二个大僚与小儿嬉戏的场景。
不管此人是善是恶,必然是位慈父,这一切都被隐身房梁的窈七看在眼里。
请注意两个细节——看到窈七之后,大僚下意识的动作是保护怀中熟睡的小儿;在窈七转身离开之时,经历生死瞬间的大僚并没有大喊“抓刺客”或者立刻抽刀拼命,而是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卧榻上,唯恐惊醒,然后才惶愕万状地向窈七掷出一剑。
父爱如山,窈七的人性不允许她在此时取大僚的性命,或者说师父没有给她足够的理由击杀此人。
第一次是杀陌生人,第二次是杀人父,第三次是杀自己的表兄,这越来越冲击窈七的人伦底线。
然而师父,或者说侯孝贤都没有交代刺杀的真正理由,以至于不少观众真的以为窈七是为得剑道去才刺杀田季安的。
杀人理由究竟是什么?
这算得上行侠么?
人性困境让窈七成了一个无法杀人的杀手。
让窈七去杀人的嘉信公主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先说“杀一独夫贼子而救千百人”,显然是身负大义,这跟她的政治立场、手段选择以及童年遭遇有关。
然后她嘱咐窈七“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
”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先杀孩子。
让窈七去刺杀田季安的时候又说“汝剑术已成,剑道未成,今送汝回魏博,杀汝表兄田季安。
”这些都是何等荒谬和残暴的逻辑?
然而这就是政治的逻辑,无所谓善,无所谓恶,无所谓人伦和底线,只有“大义”,只有唐廷摧毁一切阻挠,恢复江山一统的铁血意志。
这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悲凉和疼痛,但这才是风中带着腥味儿的历史真貌,也是侯孝贤不露神色的历史批判。
窈七的纠结和彷徨,就是人性在政治风暴面前的无助。
(五)侯孝贤对政治和历史有着深入的理解,有些史实他并没有在影片中直接表现出来,我们可以在这里延伸一下。
四年前,唐宪宗李纯是逼迫自己的父亲唐顺宗李诵退位才得到皇帝宝座的,退位后的顺宗旋即暴毙,史家一般认为是宪宗为巩固政权而弑父,但也存在争论。
我们可以大胆假设,这才是片中的嘉诚公主得到皇侄死讯后大恸咯血,珠玉断碎的原因。
聂母还告诉窈七,那些随嫁从京师带来繁生到上百株的白牡丹,一夕间,全部萎散。
嘉诚公主去世的场景如何,史书并无记载,但影片借聂母之口将嘉诚之死刻画的悲凉凄美,也是深藏用心的。
唐廷宗室的骨肉相残人伦断绝,让牺牲自己换取和平的嘉诚公主感到无比绝望,否则皇侄之死不至于给已远嫁魏州二十年的她带来如此大的情感冲击。
她的牺牲并没有换来和平,只是为唐廷争取到了二十年的喘息之机,一旦恢复实力,唐廷必然会着手荡平不服管制的藩镇。
维持和平现状的力量平衡已经不复存在了,象征着朝廷与魏博血脉联系的白牡丹也就一夜枯萎了。
双方走向敌对,和平岌岌可危。
窈七一定早就得知了嘉诚公主的死讯,但她可能是在母亲讲述凄景时,才体察到嘉诚去世时的悲伤绝望。
这让窈七泪水迸溅,拿了布帕蒙住脸,闷声恸哭。
影片后来又借护卫夏靖(阮经天)之口提到了另一段史实:田季安之父田绪也是诛杀了堂兄田悦全家才夺取了魏博的最高权力,并为此终生疑神疑鬼,在三十三岁时暴毙。
乱世让每个人都伤痕累累,这就是剧中人物生存的世界,惨绝人寰。
即将与魏博,以及其他诸藩正面对决的,就是这样一个决意用冷酷铁腕结束分裂的朝廷。
面对这头已经启动的巨兽,世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迎来另一场万劫不复的浩劫。
值此,在田季安挑唆王承宗对抗朝廷之前,嘉信公主便已经安排窈七展开行刺田季安的行动,显然是一场预防性政治谋杀,而不是什么剑道。
田兴遭到贬黜,也是因为深受士卒爱戴引起了田季安的猜忌。
但是这些情况片中都没有交代,你看不出田季安有多么阴险毒辣,侯孝贤把田季安该死的内容全都删去了,或者交代得很模糊。
那么窈七还该不该杀了他?
嘉信公主在片尾说道:“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
”她的所谓剑道,暗喻残酷世界里冰冷的生存法则,伦理争辩还是交给圣人们去吧。
怒目金刚乃菩萨心肠,救苍生舍小情——这也是电影《英雄》当中通过杀掉百万人以换取长久和平的秦王的逻辑。
见小儿可爱便不忍下手,闻公主凄景便失声痛哭的窈七显然有着一般被我们当做贬义的妇人之仁,难以认同嘉信的世界观。
在府厅,在还玦时,在救胡姬时,窈七随时可以杀掉田季安,但她一直没有下手。
为了朝廷刺杀表兄的行动制造了她内心的撕裂。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与嘉诚公主、田季安之间的情感牵绊。
忧郁的嘉诚公主曾在堂前教她古琴,说青鸾舞镜的故事:“罽宾国国王得一青鸾,三年不鸣,有人谓,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青鸾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绝。
”曾经制止孪生姊妹诛杀丈夫田绪的嘉诚公主,并不把暴力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她认为自己的坚守和牺牲能够替朝廷和魏博换来和平。
为此她不惜嫁给诛杀堂兄全家的军阀田绪,遣散长安同来的随行,并把生母出身卑微的田季安当做亲生儿子教养,实现了二十年不让魏军越黄河的承诺,最终孤独地死在陌土。
“一个人没有同类”是本片的宣传语之一,嘉诚公主拒绝认同乱世的非人逻辑,血浓于水,人伦能够救赎,毁灭可以阻止,这是她的坚守。
在乱世间,这位伟大的女性没有同类。
田季安十五岁行冠礼时,嘉诚公主取出一对皇兄赠予的玉玦,一只给田季安为贺,另一只给“朝廷派”大将的女儿窈七。
愿望着促成这对表兄妹缔结良缘,同时也是期待和平能够在下一代延续。
嘉诚公主是田季安和窈七精神上共同的母亲。
窈七知道自己与嘉诚是同类,但嘉诚已死,她不但成了没有同类的人,还要通过“绝人伦”来亲手毁灭嘉诚的政治理想。
矛盾的核心是背弃了嘉诚公主的理想,让窈七爱恨交加的田季安。
(六)田季安的一生都是在政治撕裂中度过的。
窈七夜还玉玦,田季安与小妾说,幼时他高烧不退,没得救了,小棺材也准备了,就试试姑丈聂锋建议的土法,把他用竹篾子席裹好,立在阴凉地里,三天三夜,竟退了烧。
他记得在那昏死蒙昧的竹篾隙间,感觉到不远处,有着始终不离不弃的目光,那是窈七的目光,任谁也拉不走。
季安明白养母嘉诚公主撮合二人的心意,但父亲自有他的盘算。
昭义藩镇的元谊带五千人马连家眷万余人来投效魏博,结为亲家,如虎添翼。
由于田季安不是嫡子,为了保证他能顺利继承藩主,传承自己守卫和平的理想,嘉诚公主便同意了与元家的政治联姻,牺牲了窈七。
窈七十三年前的离开,与聂田两家情契的消散有关。
十三年后的现实证明,窈七的牺牲是没有价值的,这是她与嘉诚公主共同的宿命。
当初窈七与田季安爱情的阻力是权力,连嘉诚公主也选择了背弃,年幼时的窈七恐怕是悲愤异常的,远离伤心地也是聂峰送她跟道姑走的原因。
权力给她带来了一生的伤痛,今天她却要为权力而杀戮。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因家族血仇无法结合的罗密欧和朱丽叶,要为血仇而斗争一样,这是让她成为自己最讨厌的人。
这种悲凉她无人可说,只有在母亲面前的蒙面恸哭,以及在磨镜少年为她包扎伤口时饮泣。
这是二人青春时代的疼痛,也暗喻田季安包括婚姻在内的政治生活中的身不由己。
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借梅特涅·鲁缅采夫的口说到:帝王是历史的奴隶。
越是位高权重,越要服从时势的发展规律。
这正是田季安的宿命。
田季安的第二场戏,也是其正室田元氏(周韵)的第二场戏,在窈七侦察田府撞见田元氏的和两个幼子时,田元氏只有一个非常具有仪式感的亮相——这也是魏博另一股政治势力元家的亮相。
田季安询问遭遇刺客的情况,贵妇田元氏只轻描淡写道:“礼儿、询儿玩鞠撞见的,黑衣女子,似乎并无敌意。
”作为一个弱女子,其镇定让人不免诧异。
此外田元氏与田季安有三个子嗣的信息,也是通过这场戏中的长镜头传达的。
结合田季安让长子田怀谏在议事厅旁听的细节,可以断言元氏所生子嗣是必将占据魏博继承人的宝座。
随后便是刺客精精儿的亮相,传达出两个信息,首先精精儿与田元氏是有关系的,其次除了窈七师徒,片中还存在另外一个敌对的“影子力量”。
而在《聂隐娘》原著里精精儿和空空儿都是田季安的属下,在影片中则成了元家的势力。
田元氏和精精儿都是由周韵饰演的,嘉诚公主和嘉信公主都是由许芳宜饰演的,这种安排显然是在暗示一体两面。
嘉诚和嘉信政治立场相同,区别是对暴力的态度;田元氏和精精儿的区别则只是一个面子,一个里子,指同一股政治势力阳谋与阴谋的两面。
嘉诚公主争夺下一代,田元氏也争夺下一代;嘉信公主和窈七搞暗杀,精精儿和空空儿也搞暗杀。
总不能说你的洗脑就高尚,我的洗脑就可鄙;你的暗杀就是革命,我的暗杀就是反革命吧?
冠冕堂皇背后都是赤裸裸的权力争斗。
双方的根本分歧,还是在统一与分裂的尖锐路线之争,田季安便是被夹在中间的那个,在数个鸡蛋上跳舞。
(七)《新唐书》记载,田绪生前的客佐丘绛,因故触怒田季安,被贬为下县尉,随即又被召回,田季安将其活埋在路边。
电影对此做了重大改编——此事不再是田季安所为,而是暗示元家暗杀了丘绛。
有了这样一个残酷的先例,观众就可以看出魏博的“宗室”田家与“外戚”元家之间的角力有多么白热化。
田季安对藩内的政治局面有清醒的认识,所以生气归生气,贬黜田兴后,为了防止有人半路截杀,田季安又命聂锋护送田兴到临清。
临行前,还专门喊了聂锋一声“姑丈”,以显示自己与田兴、聂锋终归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
除此之外,还特地盯着田元氏的眼睛说“我不希望丘绛被活埋的变故再次发生”,田元氏微妙的眼神表示她听懂了——田季安是在透过她向势力庞大手段毒辣的“藩镇派”喊话。
田季安可以轻易罢黜“朝廷派”,却根本控制不了“藩镇派”,魏博的政治力量对比已相当清楚。
田季安虽不甘心归顺朝廷,但也并非妄图与朝廷决裂,因此要对“朝廷派”加以保护,防止“藩镇派”独揽大权,真的陷入与朝廷的冲突。
藩外政治,都要立足于为藩内政治服务。
可是矛盾显然已经激化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元家根本不听田季安的警告,刺杀田兴的杀手团依然出动了,如果不是磨镜少年和窈七相救,恐怕连聂锋也要搭进去。
与此同时,以田元氏为代表人物的“藩镇派”与田季安的矛盾也激化了。
起因是宫斗。
小妾胡姬怀孕,为了防止田元氏下毒手,以鸡血冒充月事试图蒙混过关,结果还是为元氏的家奴蒋士则所察觉。
元氏随即让空空儿发动巫术,企图趁胡姬虚弱置她于死地。
胡姬为窈七所救,随后护卫夏靖发现伤害胡姬的纸人与田绪死时其父捡到的纸人一模一样,认为田绪也可能是死于元家的暗杀。
田季安当即派兵射杀了操纵纸人的空空儿,摆开架势要清算一场,杀个痛快。
与田元氏的“对决”是田季安最意味深长的一场戏,如果没有这场戏的点睛,整个段落就是烂俗的宫斗。
面对拔剑相向的田季安,田元氏非但面无惧色,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丝轻蔑,长子田怀谏也勇敢地张开双臂保护母亲,这让气急败坏的田季安无可奈何。
要知道,田季安十五岁时能顺利坐上藩主,都是凭借与元家的联姻关系,怎么可能轻易清算元家?
难道他能真的杀死三个儿子的母亲吗?
田季安跟窈七一样,也不能斩断人伦之亲。
从更深层次的角度考虑,田季安既需要“朝廷派”阻止“藩镇派”完全控制魏博,又需要以“藩镇派”制衡“朝廷派”,防止魏博彻底倒向唐廷。
在唐朝政府军即将到来之际,田季安不可能搞大清洗,主动减少自己跟唐廷博弈的砝码。
赢得了未来,也就赢得了当下,只要田元氏的儿子是魏博继承人这件事不改变,就没有人敢于放手清算元家。
谁也不敢让自己的手上沾满未来主公母家的鲜血,田元氏用子宫保卫了家族。
片中说田绪也是死于元家暗杀,这处改编实际上是侯孝贤在暗示在凶险的政治斗争中,主君也是随时有可能被臣下反噬的。
这种“下克上”的事情在藩镇时代其实司空见惯,田季安倘若与元家决裂,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所以田季安歇斯底里地劈碎屏风之后只能夺门而出,留下毫无惧意的田元氏淡定地招呼下人打扫一片狼藉。
多说一句,立幼子而杀其母的事情,汉武帝刘彻做到了,这位帝王“人伦已绝,剑道已成”。
经历了这场风波,彷徨中的窈七认清了魏博的形势。
在当前的政治格局之下,田季安不当杀,这既是人伦亲情,又因为藩内只有田季安能够稳住局势。
倘若季安死,其子年幼,局势失控,已经刀枪在手的“朝廷派”与“藩镇派”,“宗室”和“外戚”,田系将领和元系将领,必将陷入更加残酷的争斗。
窈七放弃了刺杀,来找师父谢罪,也是绝恩。
她告诉师傅,杀田季安,则魏博必乱。
师傅说“剑道无情,不与圣人同忧。
汝剑术已成,却不能斩断人伦之亲!
”也就是说,师父不接受她的理由。
师父根本不在乎魏博乱不乱,甚至可以理解为魏博大乱才更有利于唐军统一天下,魏博军民的性命是可以为了“大义”而被牺牲的。
窈七转身离去,迈步下山。
师父却突然从背后袭来,窈七本能地与师父交手于瞬间。
瞬间过后,师徒收势站定,师父的白衣已为窈七的羊角匕首所划破。
窈七头也不回径直下山,二人渐行渐远,终归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最终没有接受师父的“剑道”。
这场戏也意味深长,窈七刺杀第二个大僚失败时,师傅并没有赶走她,这次也没有任何赶走她的表示。
所以是窈七主动跟师傅决裂的,原因不在于她不能大义灭亲,而是她无法用师父的“大义”去说服自己灭亲。
只有与师父彻底决裂,才能让自己从杀人工具回归到人的本性。
(八)但是对于魏博而言,窈七的故事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影片一开始提出的政治危机依然存在,魏博还是要面对唐廷削藩力量的挤压。
这就出现了议事厅的第二场戏,前边说过,这场戏是按照《新唐书》的记载复制的。
历史上,田季安最初的计划是把唐军歼灭在魏博境内。
幽州藩镇出使魏博的使节谭忠听说了这个计划,便对田季安说:“前些年王师能够打下四川和江南,计划周密得当,是宰相们的谋略。
这次讨伐成德藩镇,不派老臣宿将,而是托付给宦官(指宪宗身边的太监吐突承璀),不调集全国兵力而是使用秦地(长安周边)的军队,说明这是皇帝本人的谋略,目的是为了夸服臣下。
”因为与主线无关,以上洞察人心的有趣内容都被侯孝贤裁切掉了,重点是后半段。
“如果这次王师尚未到达成德藩镇,而在魏博被消灭了,就说明皇帝的谋略比不上宰相,怎么能不让皇帝感到耻辱?
羞辱皇帝会让他震怒,必然调集天下精兵猛将再举渡河,直奔魏博雪耻而来。
”谭忠向田季安建议,唐军进入魏博,应当重重犒赏,并派魏军参加讨伐。
同时暗地里给成德写信,打一场默契仗,让成德丢一座城池给魏博军,让魏博可以献给唐廷交代差事,以度过眼前的难关。
电影《刺客聂隐娘》忠实地再现了谭忠建议的后半段,田季安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他慷慨陈词,并没有表态。
一个开放式的结尾,任由观众揣测遐想。
尽管裁切掉了一大半史料,电影里仅有这一段念白,依然生动地反应出唐中后期,藩镇与藩镇、藩镇与朝廷之间征战不休却又若即若离不独不统的社会现实。
历史上,田季安听从了谭忠的建议,一面大张旗鼓讨伐成德藩镇,一面暗中与成德合谋,取得了堂阳,献给朝廷。
魏博糊弄过了这次危机。
至于唐宪宗李纯的这次声势浩大的远征,由于各藩镇的虚以委蛇,以及朝廷内奸与王承宗的互通声气,二十万大军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元和初年的削藩统一战争遭遇严重挫折。
这些历史脉络都没有在电影中呈现,关于统一和割据这对矛盾,侯孝贤想极力避免暗示一个结局,防止透露出某种政治倾向。
其实这场战争也远远不是历史的结局,关于魏博的命运,我们回过头来说《聂隐娘》的原著。
(九)裴铏所著《传奇》中的那位聂隐娘是位侠女,她行侠的故事主线是通过勇斗精精儿和空空儿,多次搭救了陈许节度使刘昌裔,然而电影中根本没有出现刘昌裔这个角色。
电影中的情节是窈七出手搭救了自己的舅舅田兴。
田兴也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元和年间,他才是魏博故事的主人公。
元和七年八月(812年),也就是电影中聂隐娘的故事结束两年后,田季安暴死,终年三十二岁。
其子田怀谏年十一岁,魏博大事皆决于田元氏,实际上大权落入家僮蒋士则手上。
被贬黜两年的田兴被召回,官复原职。
结果,蒋士则处事不公,引起三军愤怒,纷纷要求拥立田兴为节度使。
田兴拒绝作节度使,要求伏地哀求的士卒们答应归顺朝廷,这才到府衙议事。
田兴只斩杀蒋士则等十数人,并没有把这次政变的杀戮范围扩大化,因而保全了田季安的家人,随后表奏朝廷。
宪宗很快正式任命田兴为魏博节度使,并赐名弘正,魏博正式归顺朝廷,结束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割据历史。
侯孝贤把聂隐娘搭救刘昌裔的故事,嫁接到田兴身上,其实是在这个田兴这个角色身上投射出刘昌裔和田弘正两个人的影子。
两人都是符号,在历史中的共同点在于都是铁杆儿的“朝廷派”,虽然有割据的能力和机会,但是忠心耿耿,坚守臣节,在原著和历史上都是符合华夏主流价值观的正面人物。
这就描绘出藩镇时代的一个关键特点——唐廷可以消灭部分节度使,却无法消灭藩镇制度。
前文已经交代过,玄宗之所以扩大藩镇,是因为府兵制的社会经济基础已经被破坏,经历过安史之乱,社会生产不是恢复了,而是被破坏得更加严重了。
与此同时,藩镇时代的战争压力不是减弱了,而是增加了,中央政府根本无力再恢复府兵制。
相反,朝廷反而需要藩镇提供财政和军事支持,林立的藩镇也并非全都不忠于朝廷,比如安史之乱的大功臣郭子仪便是朔方节度使。
唐朝中后期因藩镇割据而分裂,却又因藩镇并立对峙而维系中央政权不坠,不独不统,互相角力。
这种藩内、藩外互动的政治生态,在《刺客聂隐娘》中一览无余。
中央政府强盛时,藩镇就规矩一些,中央政府衰弱时,藩镇就跋扈一些,这种此消彼长的政治局面居然绷了整整一百五十年——直到唐王朝灭亡,进入短暂的大分裂时代,五代十国。
统一与割据,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的矛盾贯穿着整个中国史。
从制度变迁角度来谈,中国历史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以分封制为主的周制,第二个阶段是以郡县制为主的秦制。
所谓“百代皆行秦制”指的就是从秦始皇统一中国推行郡县制到满清灭亡这期间两千多年的国家制度沿革,修修补补不断试错和改良,但本质并没有发生改变。
《三国演义》第一回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是对这种情况的辩证总结。
硬要深究其中道理,不外乎一个“利”字,所谓分有分利,合有合利,分利大则人心思分,合利大则人心思合。
所以侯孝贤在片头给魏博加上了引号,“魏博”不是魏博,或者说不只是魏博。
秦之后,中国所有的地方割据都在重复魏博的故事,侯孝贤是在描写一种宿命,一种人在政治纷争中被撕裂的状态,一个中华文明史当中独特的情感经历。
就这样,台湾籍导演侯孝贤讲述了一个唐代割据势力面临统一时的故事,他究竟想向今天的观众,尤其是大陆观众表达什么?
(十)文艺片的全称是文学艺术片,除了艺术,还要重点强调文学性。
而所谓文学性,不是入眼、入耳,而是要入心。
不管手段是小说还是绘画、摄影、电影,它都不是讲出来的,而是发生在受众心里的故事,它的妙处是不易感受到的。
那么,侯孝贤的目的地在哪里?
愚见以为,这是一部以唐代分裂史为背景,以藩镇魏博为载体的台湾近现代史。
首先声明,本人并不认为侯孝贤导演认同台独,从他以往的作品来看,他所一直强调的乃是可以称之为“台湾主体意识”的思维立场。
这种意识不同于去中国化,与宣扬台独也有距离,但同时又与大陆人民的价值观有着本质区别。
大陆人很难理解百多年来台湾人所蒙发的独特主体意识,这种分歧是客观存在的。
不同地区,不同政治立场,不同族群,被深深地割裂开来,都导致彼此缺乏共同的历史记忆和历史认识。
在鲜明坚持中国立场的同时,也应正视台湾立场的客观存在。
日据五十年,好几代人,随着老一代把乡愁带进墓地,会发生很多质的改变。
很有趣的一件事,1945年鬼子投降,很多台湾人前一分钟还在痛哭流涕地恭听天皇“玉音”放送,下一刻就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战胜国,欢欣鼓舞地迎接祖国接收。
这样的扭曲的历史情感体验,是我们大陆人所没有的。
相对于军阀混战,抗战军兴,战争紧接着战争的祖国,台湾人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绝大多数人对大陆的情状是不怎么关心的。
紧接着,国民党反动派在大陆被推翻,转进到台湾割据,便又是两岸长达近四十年的隔绝。
侯孝贤在《悲情城市》(记述“二二八事件”)里让光复后的台湾人唱《流亡三部曲》,试图模仿祖国一切的人们却唱跑了调,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政治隐喻。
粤人、闽人和客家人开拓台湾,后来西班牙人来了,然后是荷兰人,郑明,满清,日本人,国民党,一个个政权来了又走,屠杀、镇压、建设然后又离去。
这与祖国大陆的历史是不同的,所以台湾人对政权的态度与我们也是不同的,他们不信任政权。
日本人骂他们“清国奴”,后来国民党骂他们“日本奴”,同是汉人,却处处遭到歧视。
这也是吴浊流小说《亚细亚的孤儿》里的内容,认知错乱的台湾知识分子,最后以发疯的悲剧收场。
“说我们奴化,难道是我们自己愿意被奴化的吗?!
”罗大佑在同名歌曲《亚细亚的孤儿》里唱到:“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这首歌的创作背景,是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国民党政权代表被赶出联合国的那段岁月。
台湾又一次被国际社会抛弃了,这件事对很多台湾人的冲击是相当大的。
曾有极端的台湾人谈到45年光复时说,只是又一次“被殖民”罢了。
历史记忆让他们眼中的“祖国母亲”并不温情脉脉,这也是不少台湾人对于中华民族复兴事业深表冷漠的原因之一。
这一切仍然是百年国耻的后遗症。
侯孝贤比较隐晦地在《刺客聂隐娘》中表达了台湾人以悲情为基调的主体意识,他渴望大陆人的倾听。
因为我们大陆人也不怎么在乎台湾人怎么想。
(十一)首先我们来看影片中魏博所面临的那场政治危机。
元和中兴,唐王朝在经济和军事上重新崛起,进而开始寻求政治上的统一。
那么今日台湾面对的最大政治变局是什么?
祖国大陆的崛起。
大一统,是每一个中原正统政权的必然追求,根本无力自主抗拒的台湾何去何从?
个人猜想,唐宪宗、嘉诚公主和嘉信公主代表了大陆对统一台湾的三种取向。
唐宪宗代表着政治和军事压力,也是统一的根本基础和国家意志,嘉诚公主则代表着维护和平局面的怀柔政策。
至于一直被侯孝贤含而不露地批判的嘉信公主,则代表着中央政府为了统一无所不用其极的一面,甚至不惜为了统一牺牲掉台湾军民。
不得不承认,第三种立场在我们中间是相当具有市场的,侯孝贤认为这是“绝人伦”。
对这三个角色的描绘,其实代表了一部分台湾人对祖国大陆,对统一进程的复杂认识。
特别是嘉诚公主,她被塑造成一位伟大母亲的形象,应该也是暗喻大陆是台湾血缘和文化上的母亲,代表与祖国大陆的文化纠葛、血脉联系。
同时,她离开长安远嫁魏州,从此没有同类,也可能是指代的是甲午割占台湾和49年国民政府东渡。
凝结在她身上的,是两岸间血浓于水的人伦之亲。
《刺客聂隐娘》中对中国古代器具、衣饰、建筑的呈现是否准确,并不是本人的知识水平所能品评的,但起码可以看出侯孝贤极致的用心。
或许他也想利用考究的道具来表示自己对中国的文化认同。
田兴、聂锋无疑代表着岛内统派势力,连战不是都来参加70周年抗战阅兵了么?
顺便提一句,连战的父亲是在祖父的授意下,返回祖国参加抗战的台湾人。
还有第一场军议时的老将,分明是代表老迈昏聩行将就木的老一代外省移民。
田元式、精精儿、巫师空空儿则应该是代表着独派势力的面子和里子,田季安的三个儿子则代表彻底被独派洗脑的下一代。
其实这样的政治版图,又何止台湾?
香港“占中运动”的背景同样如此。
抛弃窈七,让田季安与元氏成婚,代表为了巩固统治的国民党只能与本土势力结合、妥协。
其实即便“本土派”当政,就有好办法面对统一的坚船利炮了吗?
这个问题侯孝贤并没有提出来。
窈七青春时因权力而被抛弃,代表台湾甲午年被抛弃,光复后又发生“二二八事件”,70年代又被国际社会抛弃,几重历史的叠加,导致满腹悲情,对祖国母亲(嘉诚公主)即认同又充满怨恨。
自认为是亚细亚孤儿,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祖国要夺走自己的独立地位,没有善意。
窈七跟田季安其实是一个人,都是在被撕裂的台湾社会中具有台湾主体意识的一代人。
然而田季安又有自己的政治利益需要保护,而窈七则是不愿涉足血腥政治斗争的一批人。
杀一两个权贵,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有病的是整个社会。
所以窈七最终选择了代表隐居的离去,因为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谈到历史,我们大多习惯于历史长河、历史的滚滚车轮、世界大潮浩浩荡荡之类的字眼。
作为历史唯物主义者,我们确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碾压总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侯孝贤的这部电影,则是试图从被碾压者的角度,谈谈他们的状态,谈谈被集体(大一统)意志压制之下潜在的矛盾。
他与我们的主流价值观不同,但应当给予尊重与正视。
不管未来走向何方,我们终归血浓于水。
只有努力倾听彼此,才能慢慢开始新的、共同的历史记忆。
长庆元年七月(821年),也就是影片的十二年后,成德牙兵作乱,时任成德节度使田弘正及家属、将吏三百余口一同遇害,终年五十八岁。
魏博复乱,更四姓,传十世,到罗绍威投降后梁太祖朱温(905年),魏博名存实亡。
两年后(907年),唐王朝灭亡。
一件事情会很快被另一件事情掩盖,魏博的故事,不管当时有多大反响,很快就被遗忘了。
今天,它由于电影《刺客聂隐娘》而长久地留存在我们的记忆中。
这就是故事的生命力。
(腾讯娱乐专稿,刊发版有删改)和其他奔赴戛纳的电影路数明显不同,侯孝贤的《聂隐娘》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出现主创正面出现的新闻,却依次曝光了故事大纲、拍摄手记、2分钟片段。
让我们从最直观的电影片段说起。
片段里展现的是聂隐娘潜入田府,救下田季安妾室胡姬,与田季安正面短兵相接的过程。
这段故事的看点是“纸人”这一志怪桥段——胡姬为“纸人”所害,而隐娘将纸人人形叱杀,画面中的纸人则更像是人形烟雾,隐娘叱杀的同时从中隐现,充满了某种东方魔幻色彩,动作设计则非常简洁,对峙中只有寥寥几招,冷兵器感十足。
从编剧谢海盟写就的拍摄手记中,我们能大概看到侯孝贤的七年时间用到哪里去了:相对于唐传奇版本,电影《聂隐娘》要再造一个人物,而侯孝贤的习惯,是就此构建人物的宏大背景(哪怕是电影没有展现出的),使其形象具备足够的说服力,所谓“冰山理论”。
而从侯孝贤处理妻夫木聪与舒淇“铜镜与身世”那场戏的方式上看,他好像并没打算将《聂隐娘》类型化,他继续像在拍《恋恋风尘》时那样,不爱严谨的结构、不爱刻意安排、不爱设计、不爱伸进来干预的手,甚至不爱特写镜头。
以侯孝贤的一贯风格而言,很难想象他会交出一部情节跌宕起伏、情绪酣畅淋漓、动作场面眼花缭乱的“好看”的武侠片,那他会将《聂隐娘》拍成什么样?
一 《聂隐娘》动了哪里:从唐传奇到电影剧本谢海盟在拍摄手记中说,“(聂隐娘)几经改造,已是全新的故事”。
这话不假。
寥寥千字的唐传奇,如果不加以改写,难以撑得起两小时的电影。
但这其中的“改写”仅限故事情节吗?
电影版《聂隐娘》动了哪里?
1 电影里的聂隐娘《聂隐娘》的电影故事大纲讲述了“一个武功绝伦的女杀手,最后却无法杀人的故事”。
简单扫描一下整个故事情节:聂隐娘(舒淇饰)是魏博藩镇的大将聂锋之女,10岁时被一道姑带走,将其训练成武功绝伦的刺客,十三年后返家,奉师命要取与其青梅竹马的表兄——魏博藩主田季安(张震饰)的性命。
其时正是安史之乱之时,藩镇割据、民不聊生,聂隐娘师傅教导其“杀一独夫贼子救千百人”,而其母聂田氏则告知聂隐娘,杀掉田季安将使其妻元氏一族趁虚而入,魏博将天下大乱,为大义着想,田季安不能杀。
与此同时,聂隐娘父亲聂锋奉田季安之命护送魏博名义上遭贬谪的军将统帅田兴前往他处避难,路遇追来的元氏暗杀队伍。
聂隐娘尾随其后,遇负镜少年和采药老者,一同救下了聂锋和田兴。
除了在外猎杀魏博重臣,元氏一族也悄悄在田季安府内逐步肃清,田季安妾室胡姬性命也差点被纸人阴术拿去,幸亏有隐娘救了一命。
至此聂隐娘彻底放弃了刺杀田季安的计划,并与道姑结案,道姑遗憾其不能断人伦之亲,最后交手死在聂隐娘匕首下。
了结了一切后,聂隐娘与负镜少年和采药老者飘然远去。
除了以上故事主线,电影还交代了若干重要的人物构成叙事辅助线索,比如带走幼年聂隐娘的道姑,其实是田季安的养母嘉诚公主的孪生妹妹嘉信公主。
在田季安的父亲田绪还活着的时候,嘉信公主便试图亲自刺杀田绪,被嘉诚公主拦下,后来嘉信便带走了聂隐娘,将其培养成刺客,十三年后卷土重来。
田季安与聂隐娘之间的情愫始于嘉诚公主,她曾将一对玉玦分别赠与两人,希望促成良缘,而田季安的父亲则为扩大藩镇考虑,与昭义藩镇的元谊结为亲家,元氏一族狠毒,逐步内外肃清,想将魏博占为己有,田季安的父亲田绪便死于元氏一族的纸人阴术。
2 “再造”一个《聂隐娘》《聂隐娘》的编剧之一,也是侯孝贤的御用编剧朱天文曾说,“当你改编小说成电影,电影绝对不能忠于原著,那是很愚蠢的事情。
”电影版《聂隐娘》的确在原版基础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甚至刺杀田季安这一主要叙事线索是完全杜撰出来的——唐传奇中的聂隐娘并没有特别担任什么刺杀任务,其归家后不但没有杀魏博藩主的打算,甚至还被养在魏博成为左右手,后来接受了藩主的任务,去刺杀陈许节度刘昌裔,却因为刘昌裔能神算转到其名下。
改动后的《聂隐娘》只保留了主要人物和部分神怪色彩,几乎成为了另一个故事。
嘉诚公主、嘉信公主、胡姬、田兴,甚至负镜少年(源自其丈夫磨镜少年)和采药老者都是电影版的新角色。
和原著小说比,剧本赋予聂隐娘以更为鲜明的个性和明确的行为动机:嘉诚公主的形象像是魏博一方的精神导师,聂隐娘幼时被拐、聂隐娘与田季安的幼时情愫、聂隐娘放弃刺杀田季安等关键节点,都因嘉诚公主而变得合情合理;而道姑与嘉诚公主长得一模一样,这解释了聂隐娘幼时被拐走的原因。
为了使聂隐娘的杀人动机变得合理,除了通俗易懂的“情仇”这一项,还加入了藩镇割据的历史实景——元氏一族的内外肃清,以“荼毒百姓,贼寇猛于虎”的时局赋予刺杀的正义性。
而唐传奇中的主要人物刘昌裔则完全不见了——在这个没头没尾的唐传奇中,刘更像是为呈现一些神怪色彩的桥段而存在的,比如空空儿、精精儿的法力——在电影中,这些神怪色彩的桥段则被拣选了一部分整合进聂隐娘由“杀人”转向“不杀”的故事中。
3 侯孝贤的野心从唐传奇到电影,这种增删改动是电影《聂隐娘》商业化必要的一部分,砍掉不必要的枝枝叶叶,同时捋顺人物行为逻辑,让故事变得可信。
但实际上拿商业片的标准来衡量,《聂隐娘》又有太多可以砍掉的细节,和暧昧的解读空间,比如聂隐娘究竟是为何转变的?
是因为由母亲之口说出的“大义”么和已经释然的情愫么?
那么负镜少年对聂隐娘意味着什么呢?
实际上,正是那些暧昧含糊的细节,造就了《聂隐娘》的特别,这远不止一个传统武侠片可以承载的内容,正应了侯孝贤早年谈起自己要拍武侠片时表达过的,“唐朝更前卫、不为传统所限,可以逃脱儒家的道德规范,视野其实更大更具现代感。
”二 侯式武侠片特殊在哪?
从唐传奇到电影,文本的调整造就了一个充满现代感的故事,一个侯孝贤风格的故事。
1 故事:一个现代主义的聂隐娘如果细看《聂隐娘》,会发现这部武侠片中本没有侠。
严格来说,“侠”是自有其内涵的,并不是舞刀弄枪就叫能被称之为侠。
在司马迁那里,侠应该“救人于厄,振人不赡”,简而言之,侠应该是帮助他人的,为的不是一己私利。
贾磊磊在《中国武侠电影史》中,将侠的源流考为三种:乱世豪侠、江湖义士、绿林好汉。
侠之源流不同,但任何一种源流都要具备一种“大义”,或为政局、或为黎民百姓、或为朋友义气,所谓“舍生取义”。
刺客算不算侠?
算,尤其是当“乱世豪侠”与统治阶级相对立的集团确立新的合作关系时,那种特有的悲壮感扑面而来。
但这似乎仅限于为此寻找到“道义上的合理性”时才成立,荆轲刺秦算侠士,那也是建立在秦施暴政,为“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之上的,再往高了要求,侠应当是一种有自己价值观和生死观的英雄,徐浩峰先生便认为大多数武侠片的英雄都有太多私仇,太过鄙俗。
回过头来看《聂隐娘》,这位女刺客的女侠身份成立吗?
如果从以上关于侠的定义来出发,我们会发现《聂隐娘》成为了一个特别的所在。
《聂隐娘》的故事中本没有“侠”,有的是只女刺客——很难将聂隐娘(尤其是初期的聂隐娘)归为一个有自己价值观和生死观的侠士,甚至其行为动机也是可疑的。
聂隐娘幼时便被道尼偷走,道尼对其进行封闭式训练,训练的内容是“第一年,剑长二尺,刀锋利可刃毛。
第三年,能刺猿狖,百无一失。
第五年,能跃空腾枝,刺鹰隼,没有不中,剑长五寸,飞禽遇见,不知何所来。
第七年,剑三寸,刺贼于光天化日市集里,无人能察觉”,一言以蔽之,挖掘聂隐娘身上的动物性,她不被允许怀有恻隐之心,在刺杀大寮时因其身上有两个小儿而无法下手时,道尼训诫她“以后遇此辈,先杀其所爱,然后杀之。
”除众所周知的唐代藩镇割据这一故事背景以外,电影/原文并未对这些行为“道义上的合理性”做更多解释和铺垫,聂隐娘的个人情感动机也大都悬置,这实在不太像是个侠士,反而像是那个道尼有意培养的杀人工具。
当然,电影作为故事的重构,为这一没头没尾的唐传奇加入了不少人物的合理性,这使得聂隐娘这个人物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丰满。
武侠片中的惯用之一“情仇”使得整个故事通俗了不少,聂隐娘也曾表明杀贼寇、安天下之心,不过从全篇来看,这更像是道尼为了洗脑灌输给聂隐娘的“大义”,至少在一个自幼被封闭训练、十三年后被委以刺客身份的女孩而言,她并不具备对时局的判断力。
她最后不杀的原因是什么?
通过文本不难获知,其不杀的原因在于其母言之凿凿的向她讲述,只有放弃刺杀魏博藩主田季安,才能维持藩镇内外更大程度上的安定,否则内忧外患之下定会大乱。
这种转化变成了聂隐娘个人的“自觉”,她终于有了行为动机,并且转向了侠之“大义”,从这个角度来说,《聂隐娘》讲述的是一个女刺客变成女侠的故事。
女侠总是要杀人的,但聂隐娘女侠身份的确立,反而是通过“不杀”来完成的。
这听起来似乎并不陌生,张艺谋的新派武侠片《英雄》似乎就是这样,片中的张曼玉饰颜的飞雪就是一个典型的女侠,以刺杀秦王为目的。
与聂隐娘不同的是,飞雪的从始至终都有明确的行为动机——解救天下苍生,结束混战中民不聊生的局面。
在张曼玉的演绎下,飞雪性格的直接、猛烈、鲜明、敢爱敢恨,就如同她的动作招式一样掷地有声。
这是一个标准的女侠形象,但她却远远称不上故事的核心,故事的价值核心指向那些主张“不杀”的男人——长空、残血和无名,立马显出谁是所谓“侠之大者”。
更重要的是,《英雄》最后倡导的“不杀”是基于国之大义——无名选择了认同秦王的统治者逻辑,可聂隐娘呢?
聂隐娘的不杀维护的是藩镇的利益,是朝廷的对立面。
后来的《十面埋伏》中的章子怡也有类似的刺客身份。
章子怡饰演的“小妹”为报杀父仇人,伪装成牡丹坊的歌姬,一剑刺向刘德华饰演的捕头。
这种“复仇模式”设定虽然不够“侠气”,却向来是刺客合理性的解释。
但影片在武侠片的外皮下急转直下,讲了一个人物面目模糊、个性不足的无间道爱情悲剧,令人大失所望。
核心概念不足,章子怡的表现也跟着疲软不堪,即便有3米长的水袖、中国武侠片的经典桥段竹林大战,却大部分都是近景及特写镜头快速剪辑而成,花团锦簇的画面不过成就了又一部武侠“糖水片”。
值得一提的是李安的《卧虎藏龙》,章子怡饰演的玉娇龙严格来说不能算是一名刺客,虽然有着形迹可疑的身份,并盗取了青冥剑,可那大多是出于一种“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种急于自证的荷尔蒙,并不具备具体的行为指向,反倒其师碧眼狐狸,先杀李慕白师傅再杀李少白,更接近一个狠辣的刺客。
但章子怡的玉娇龙与舒淇饰演的聂隐娘倒是有异曲同工:都有一个从他认到自认的过程。
他们都有一个另怀打算的师傅,为此将他们训诫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从而完成“他认”,但在他们在与世界/江湖接触的过程中,因完成了自认改变了原有的轨迹——玉娇龙见识了真正的江湖之残酷最终绝望自杀,聂隐娘则是最终无法杀人。
华语电影中的女侠大概只占整个武侠片的1/3,表现女刺客的更是凤毛麟角。
在“女侠满天飞”的1920年代,大部分女侠都是平白无故存在和出现的,救人于水火之中后又无端消失,意识水平也还停留在“复仇”、“除暴安良”等初级模式,中国电影资料馆曾放映过的现存最早的两部武侠片《红侠》(由著名民国武侠女明星范雪朋饰颜)、《女侠白玫瑰》都是如此。
到了60年代武侠片复兴之时,银幕底色则彻底转向阳刚美学,张彻、胡金铨、王羽、李小龙、楚原、刘家良,及至洪金宝、成龙、袁和平相继出现,虽然有于素秋、萧芳芳、惠英红、杨紫琼等女明星涌现出来,不过武功绝学大都给了男性,女侠成了二把手,成了调和纯阳世界的标配,胡金铨把金燕子拍得如此勇武,可名字还是叫《大醉侠》。
《侠女》贡献了中国武侠片永恒的经典桥段竹林大战,倒是专门表现徐枫饰演的女侠杨之云,但人家本打算隐退江湖的,出来迎战完全出于自保,况且在动机方面还有与当朝奸人做对抗这样的诉求,简单直接,是那种最好认的武侠片。
这样看来,《聂隐娘》作为武侠片就显得非常特别了——好像根本不酣畅淋漓,好像太过克制了,不直接,不痛快。
看武侠片不是诉诸于这种(以武力)解决矛盾、回归秩序的快感么?
侯孝贤的野心显然比这大很多。
让我们试着从别的角度来想想。
侯孝贤版本的《聂隐娘》故事夹带了不少他自己所推崇的“现代感”私货,从而借女刺客的变化完成了一次“人的觉醒”的过程展示。
在整个文本中,“镜”的意象反复出现,构成了一套隐喻系统。
如前所述,隐娘幼时便被掳走,其时还未建立真正的价值体系,对世界不自知,对自我也就不自知,故而可以被训诫成一名“无我”的杀人机器。
在隐娘的回忆中,她梳起发髻,面对着镜中的自己——镜中凝望,在电影中是一种关于自我认识的通用手法,她拥有了道尼给她的刺客身份,完成了“他认”。
而道尼的“放虎归山”则给了隐娘一次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重新成长的机会,也是她的自我逐渐向外挣脱的过程,她的价值观与外界价值观不断摩擦、碰撞时(如乳母、父母亲、田季安等),不断经受着内心的困顿和怀疑,她不断的望向镜中,也是不断完成自认的过程,而片中的“负镜少年”也在以“镜”唤醒聂隐娘,她第一次笑了,并与负镜少年目光相交——而自从跟从师傅成为杀手后她从未笑过。
电影中还有其他元素也在协助完成这种隐喻,例如嘉诚公主向年幼的聂隐娘讲述“青鸾舞镜”的故事,例如道尼实为嘉诚公主的双胞胎妹妹嘉信公主,两张完全一样的面孔,以不同的力量影响制衡、拉锯着聂隐娘,她们以截然不同的思维面对世界,嘉诚规范,嘉信僭越,这似乎也侧面预言了一个人的自认最终将完成从僭越到规范的过程,正如聂隐娘最终完成了自认,从杀人转向“不杀”。
如果说《卧虎藏龙》中玉娇龙最终完成了青春期的觉醒,认识到江湖的残酷,以自杀作为成人礼,《聂隐娘》完成的是人的觉醒,她觉醒了,意识到自己的杀人身份无处安放,于是她便从此退出江湖,与一老一少同行远去。
2 侯孝贤风格:写实主义武侠片《聂隐娘》中人物对白不过寥寥数语,还都是半文言文,好像故意让你听完琢磨一下。
如果把故事大纲当小说来看倒是很好看,因为铺垫了很多的情境与气氛,很是细腻——侯孝贤评价自己的御用编剧朱天文,“对白和动作是一回事,情境描绘是另外一回事。
朱天文是写小说的,她可以提供很多场景和气氛的描绘。
”你看,他好像在承认自己的电影在“动作”方面是弱项。
唐传奇的好看,在于那些神怪桥段、飘逸的想象、洒脱的人物形象,而电影为叙事圆熟度最先砍掉的也是那些看起来过于飘渺无根据的段落。
武侠片的好看,往往在于强烈的冲突、二元对立、惩恶扬善的情绪纾解,可这些在《聂隐娘》电影剧本中又几乎找不到。
《聂隐娘》是疏离而又克制的,就像寥寥落落讲了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它是解构的,没顺着你思路往下走,没打算让你代入其中,不想让你瞎激动,反而想让你思考点什么。
在谢海盟的拍摄手记中,记录了妻夫木聪拍摄负镜少年对聂隐娘讲述铜镜来历这场戏。
这戏原本是放在深夜拍的,一来剧情时间上紧凑——这意味着电影节奏感,二来是戏剧效果,调整到深夜的这场戏分外有味道,戏剧效果足,独白的嗓音兀自回响,深夜的寂静让听着独白的隐娘更专注热忱,情绪饱满……可是侯孝贤拒绝了,原因是“好像安排的一样”。
这种风格仿佛能很好的解释侯孝贤的电影《聂隐娘》为什么做了这种现代主义的改编——一个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和成长,是一个内化的过程,势必不需要那么多的冲突,而是用他擅长的那种“仿真”的手段慢慢调。
侯孝贤崇尚“沈从文式的美学”,认为那是“以一种非常冷静、远距离的角度在观看”,《聂隐娘》莫不如是。
3 动作、视觉、价值观一部非常现代主义的武侠片,属于世界通行的故事,但同时又非常东方。
能够表达自己复杂而又清晰的价值观、而不是堆一堆热闹,只有少数武侠片能够做到。
聂隐娘的觉醒亦即人的自我认知的觉醒,是没有结果的、留有空间、暧昧含糊的故事,对于武侠片来说——也就是没有明确输赢、而是辨是非的故事,即便是对于现在,也是大胆而超前的。
这也让人对舒淇的演绎特别期待,人物形象的复杂程度,是不能通过聊聊十几句台词就能表达的出的,舒淇过去的电影形象都比较轻盈,这次能不能压得住阵,用静默和隐忍表现人物的疏离和矛盾?
对动作的理解,意味着武侠片的世界观。
透过目前的故事大纲,我们可以对电影的视听语言做一些猜想。
《聂隐娘》肯定不是张彻那样的硬派武侠、也不是徐克那样的光怪陆离的刀光剑影、更不会是张艺谋式的武侠“糖水片”,它加诸于道家美学的意境和侯孝贤式的诗意镜头,走的是空灵不着痕迹那派。
有舒淇、张震、阮经天、周韵,我们姑且放心这样的商业元素承受得住候导的情怀式表达,认为这没有削弱其视觉上的好看程度,况且是拿胶片拍的,再不好好看可没太多机会看了。
别管它是不是特殊,单从这一点说上,《聂隐娘》也值得你仔细看。
有句港句,我已经很久没烦某一小撮高冷影评人了,没想到这部片子又把我的仇恨炸出来了。
是啊,你爱侯孝贤,你们全家都爱侯孝贤,既然这么爱侯孝贤,那就帮帮忙替你们心爱的导演积攒一点RP好伐。
这片子上映没两天,满世界飞舞的高冷逼们简直要把我的屏幕冻裂,其优越感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大肆批判所有看不进去中途退场的观众,感叹中国电影市场之庸俗2、大肆批判所有给电影打低分的观众,感叹中国电影市场之糜烂3、呵呵呵你们全都没看懂这部电影以下请看我写的一百二十万字解析,感叹中国电影市场之反智我谢谢你们啊。
作为一个还没有走进电影院的观众,一开始看到这些,我就是拒绝的。
特别是某网站还出了个聂隐娘观影攻略大肆洗刷朋友圈,上来就先预设大家看不懂,不过就算你们看不懂也是可以跪在我们这些聪慧的天才脚边看电影的,所以接下来请先看这个——然后就开始拉拉杂杂的要求大家沐浴焚香洗手拜读原版唐传奇,顺便要看遍侯孝贤之前的大作,各种拆解镜头隐喻,后来居然还且歌且舞,画起人物关系图来了。
我的娘喂,殊不知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人物关系图,你一个拍电影的,有画面,有演员,有声音,有台词,有旁白,有字幕,人物关系居然要靠人物关系图才能让观众看明白,丢不丢人?
还有那些跑去格瓦拉和猫眼电影截图打低分的观众评论示众,大谈“侯导七十岁的人了,一世英名,获奖无数,居然要被你们这些庸俗的观众嫌弃”,如丧考批(妣,一个错别字,感谢指正),一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样子,当时我差点没忍住连电影都没看就打一星。
你们这样,不是把侯孝贤直接拖到陈凯歌的档次上去了么。
什么时候评价一部电影还要先看看导演是不是年纪大了?
拿没拿过奖?
没拿过奖且年纪小的导演就可以随便踩了嘛?
猪队友太多,连朱天文都看不下去了,赶紧出来剖白救场:这部电影没有大家说的那么难懂,他讲的不过是一个孤独的少女杀不了心爱的人,最后只能离开的故事。
我去电影院看了,看完了,确实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而且并不需要人物关系图)首先大家放心,看懂么是绝对看得懂的,虽然对白是半文不白的文言文,而且是没有什么必要的文言文,但是因为台词量并不大,没什么理解障碍。
(说到这里我又要补一刀,某些影评人对这些文言台词简直捧上天,什么这才是忠诚的还原历史啦巴拉巴拉,你倒是给我说说,历史上的唐朝人有操着一口台湾普通话聊天的么?
)画面漂亮,气韵悠长,风景绝美,但不符合绝大多数人的观影习惯。
看电影的时候不要当自己在看电影,当自己在798看一场古典水墨画展,旁边还配着环绕立体声先锋环境音乐,这个时候就没有违和感了。
当然也有朋友举手说我没去过798也没看过画展,这鸡巴怎么搞。
那好,国家地理杂志总看过吧,再不济央视纪录片频道的什么走进非洲看过吧。
摄制组跑去与现代文明迥异的非洲大草原,跟拍一个罕见的女猎人猎杀非洲狮。
猎狮子听上去精彩,真拍起来也不过两三分钟的事,其余时间,要拍她如何慢悠悠的赶路,如何慢悠悠的埋伏,部落里的奇怪风俗,亲友间的你来我往,吃饭,唱歌,聚会,逗孩子,当然,都去非洲了,这么壮丽的自然风光怎么舍得不拍,于是,日出,日落,起雾,大山,巨大的月亮,起伏的原野,无数空镜就这么拍进来了。
如果看走进非洲你不烦,那你看聂隐娘也不会烦,毕竟聂隐娘就是一部国家地理杂志之走进晚唐而已。
至于故事么,有意思,但是没讲好。
导演创作故事时身后没有观众,但不代表可以摈弃观众。
你拍的时候手里有人物小传,有故事大纲,有剧本,有编剧阐述,还有你自己长达数年的理解和消化。
观众什么都没有,观众两手空空,只有悬浮于黑暗中的两个小时,你给他们看什么他们就去了解什么,你不给看或者没能给看的,观众表示没看懂,不能先埋怨观众蠢,应该想想是不是自己的表达出了问题。
双重身份的周韵,身手敏捷的妻夫木聪,长着老外脸的大胡子周韵师傅,全都是没头没尾,莫名其妙来了,莫名其妙走了,莫名其妙死了,古代两个高手相遇,最不济出于礼貌也要报一下山门换一下名帖吧,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名字,没有动机,没有理由,导演的镜头只拍他高兴的,其余管你们去死。
当然,这部电影说起来并不是一部商业片,艺术电影本来就是自己撸来高兴的而不是大众的,但是这部电影偏偏又搭了个无比商业的盘子,影坛巨星,金牌幕后,辗转奈良京都湖北取景,花出去的银子哗哗的,不挤到院线里来抢钱投资方也不能答应,这种错位才是最让人尴尬的。
好好的海胆生蚝,只能裹层面粉扔油锅里当炸鸡卖,食客觉得不好吃扔了筷子,就要骂人家没品位,还要委屈的说你知道这个多营养嘛?
卖你还算便宜你了呢。
可是大哥,我吃炸鸡就是为了图个高兴啊,嘴巴里一香,屁股里一臭,完了。
我跟你谈口味,你跟我谈营养,这不是在逗我孝么。
要我说,《聂隐娘》票房不好不丢人,观众中途退场也不丢人,一伙人急赤白脸开嘲讽看不起观众才是最丢人的。
毕竟,再怎么高雅高贵高冷,最后唯一要掏腰包买单的,也正是这伙庸俗的观众啊。
三刷《刺客聂隐娘》完毕,贡献一点浅薄的观后感,或能有助于人。
这部电影的画面,细节和气韵,矫矫不群,有目共睹。
我不多说了,就说几点有助于理解故事情节的线索。
以下按一暗一明两条线索,重新讲述情节,这是一次彻底的剧透,尝试将冰山水面下的部分解读出来。
暗线:田元氏解开这部电影诸多伏笔的最重大线索,来自片尾的演员名单:“田元氏/精精儿 周韵”我当时看见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原来田季安的正室就是那个戴面具的女杀手,原来田季安正室的娘家姓元。
于是几条线索一下子连了起来,剧情豁然开朗,潜伏的层次由此浮现。
黑衣女子(聂隐娘)第一次出现在园中之后,田元氏向田季安陈述,“是礼儿鞠蹴时候撞见的,幸好没什么恶意。
”,田季安愤愤然坐下。
接下来镜头就切到蒙面杀手精精儿持刀四下徘徊的场景。
知道她就是田元氏之后,故事线就很清楚:田元氏在儿子受惊后,自己以杀手身份出来探查,确认神秘黑衣女子的实力。
田元氏的元姓,在电影中的唯一一次提及,是田季安拿到玉玦向瑚姬(隐射胡姬?
)讲窈娘当时的故事。
说他本来和窈娘定亲,但来了一个洛州刺史,于是要和人家结亲,然后说窈娘那时候整天呆在树上,像凤凰,还跑到元家里面,被人家打伤,还差点死了,为了救命被道姑公主带走。
知道田元氏的娘家就是元家后,此处也豁然开朗了:原来田家悔婚,是和元家(应该就是那个洛州刺史)定亲,而当时年幼的隐娘(当时叫窈娘)潜入了抢走自己青梅竹马的元家(去干嘛没说),为此身负重伤,最终被道姑公主带走,成为一个杀手。
回过头来,再看隐娘妈妈和她说起公主娘娘的时候,说到娘娘去世前,最后悔的事是屈叛了窈娘。
屈,委屈,叛,背弃。
为什么用这么重的字眼?
当时镜头里舒淇捂住自己的脸哀恸不能自已。
我们不能懂她为什么这么伤心?
明了以上这些潜伏的线索之后,舒淇的大恸,不能更合理,少女心里潜藏的大委屈,被妈妈一语道破,而当年给自己讲过故事,弹琴给自己听的,给自己许了亲家,又屈叛了自己的娘娘已经死了,怎么能不哭。
从元家这条伏线,还可以解读出许多事。
田季安贬谪了田兴后,来见田元氏,坐下来后,有一个探头看见潜藏的蒋奴,把他叫出来的细节(他不接受被偷听,他是来面对面的说话)。
然后才跟田元氏讲话,讲了自己贬谪田兴,让他去临清,派了聂虞候护送,最后居然说“之前活埋某某事,不可再有”。
就此走了。
这个话听起来就很奇怪,为什么要跟自己的老婆说此事不可再有。
当然现在我们懂了。
因为田季安知道之前的事是田元氏或元家势力干的。
是元氏夺取权力的一部分。
他其实是来警告的。
而田元氏说到黑衣女子又来了的事,他也只说“你耳目灵通”,这分明表达着他对元氏势力大张的不满。
而蒋奴和白眉白须的空空儿应该都是元家势力的一部分。
田元氏在田季安走后,有一个长长的镜头,是她沉默下来,继续对镜梳妆。
这并不是在炫耀美工道具、历史考证。
回到田元氏的角度:她不期待他来,但她对镜梳妆,他来了,告诉她“此事不可再有”,就走了。
她继续认真的给自己戴上耳坠,再戴另一只,扶正自己的珠钗,揽镜自照。
没有多余的台词,在田元氏沉默不语的梳妆里,有极大的愤怒和力量。
她所面临的,正是所谓:“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丈夫不再把她当妻子只拿她当元家的代言人,而她每次都把儿女叫过来提醒他这一点,并没有用。
她依然漂亮,并没有用。
她必须梳妆,戴上标志自己身份的整套华丽首饰。
在周韵沉默地梳妆中,有田元氏这个角色的全部悲剧。
然后初看时候觉得奇怪的不明不白的追杀,也很清晰了,其实是元家的势力在捕杀失势落单的田家人。
元家这条伏线,影片中只明确提及一次,线索的线头:居然被侯孝贤放在了片尾字幕,而没有在片中用台词明示,实在是走向了“隐”的极致。
明线:隐娘隐娘被道姑带走前,是窈娘,是妈妈的阿窈,是田季安的窈七。
只有观众,导演,还有字幕君,知道她的另一个名字:隐娘。
知道这个名字,也就知道了她的命运:隐去。
在窈娘回家,坐入那个古趣盎然的“浴缸”时,插了一段嘉诚公主弹琴讲述青鸾舞镜故事的镜头(背景里有大片的白牡丹),然后镜头在白牡丹上特写了一会,拉回来,窈娘沐浴结束穿上全新的华服。
很明显,她刚在沐浴时回忆嘉诚公主。
回忆里公主娘娘带着笑容给她弹琴,讲青鸾舞镜的故事。
这是她对自己窈娘这个身份的回忆。
但窈娘的回忆里包含的痛苦让舒淇沐浴后穿上华丽服饰时脸上有无法形容的悲伤,那一次她是阿窈,之后她去妈妈卧室请安,听妈妈讲当年公主娘娘的故事的时候,就已经换回了代表隐娘身份的一身黑衣。
自此直到片尾她和磨镜少年伴着悠扬的鼓声走向远方彻底隐去,她一直是作为黑衣女子的隐娘,她再也不是那个阿窈了。
妈妈给她玉玦,讲玦是决绝之意,讲公主的决绝之心。
然后讲公主后悔屈叛了她。
隐娘大恸。
而且,她还要去杀田季安。
许多人称赞侯孝贤拍下那些丝绸上翻动的光影,和录下真实环境里的自然虫鸣和风吹树叶声,但只夸耀这些,等于把这部电影贬低为一部炫耀技术的作品。
事实上,这些光影和虫鸣,是电影在让你体验一个刺客才有的灵敏耳目,让你看隐娘所看,听隐娘所听。
我们其实是随着隐娘的视角走了一遍田季安的魏博宫廷,隐娘观察的顺序也很有讲究,先是田季安上朝时候,隐娘在大殿的一角静静地看。
然后是躲在不知何处,看着田的贴身护卫上楼巡查,无果下楼,再次上楼来查,找不到人再下楼,整个过程隐娘在一边静静地看。
然后隐娘再去看田季安,看到他已经有了孩子,正在陪孩子摔交嬉戏,隐娘默默地看了很久。
记住,每一处镜头对田季安生活细节的凝视,都是隐娘的凝视。
看见田季安的时候,要知道此时是隐娘在看着他。
隐娘决定去还玉玦,慢慢现身放下玉玦,凝视,引出田季安,交手遁走,然后回来继续听田季安回忆当年的窈七的故事,听到瑚姬说“为窈七不平”(这可能是隐娘后来救下瑚姬的一个动机)。
听田季安判断窈七要杀他,看着田季安和瑚姬互相依偎(这可能是救下瑚姬的另一个动机),而隐娘从飘拂的丝绸里慢慢隐去。
这是一段饱含了感情的绝美长镜,镜头背后是一个伤心的刺客。
隐娘一路潜踪直入,甚至进了空空儿的房间,虽然此处没有明白拍出潜伏的隐娘,但镜头奇怪的侧后方视角,暗示着她的藏身之处。
隐娘就此知道了元氏针对自己父亲的追杀计划。
才有她策马追出林中救父(及磨镜少年)的一场战斗。
开头黑白段落交代隐娘是刺客,取军列中大僚首级,”如刺飞鸟般容易“。
换了别的导演,武打场面,动作特效,必然是要浓墨重彩搞的重头戏,但这部电影处理得和诗歌的节奏一致。
如刺飞鸟般容易,真的就只是飞起的一刺。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是李白写一个剑客杀人之速,隐娘在林中群战,也是兔起鹘落,须臾结束,并不多话。
隐娘最终与追来的精精儿一战,也是讲究一个动静分明,“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两人交手,错开,精精儿的面具裂开,从隐娘面前走过,走远。
隐娘忍住背后伤口疼痛,也慢慢走远。
这一幕,完全就是唐人传奇的风格。
文字写下来,是三言两语,侯导的镜头,也是三言两语,并不额外啰嗦。
其中凶险,尤有过之。
她把自己的父亲送回魏博,然后去和师父告解。
告诉她自己不想杀田季安。
理由是冠冕的,嗣子年幼,杀田季安则魏博必乱。
师父老辣,一语道破,汝剑术已成,唯不能斩绝人伦之情。
在唐传奇里,隐娘是一个法术高强的剑侠,侯孝贤把她还原成一个沉默的,极少说话,经常在暗处凝视的刺客,心里有翻天倒海的难受,只在抿着嘴动手的时候散发光彩。
她最终决绝地离开了父亲,魏博和师父。
和自己偶遇的磨镜少年,隐入了苍茫的远山。
风格的线,唐诗:不是隐娘视角的时候,电影的镜头远而高,不似在人间,全景里有时有人,有时就是一片纯美的风景。
这是一种属于唐诗的抒情的高远视角,“半江瑟瑟半江红”,“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荡胸生层云,决眥入归鸟。
”,“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 看过电影的人一定可以想起那些镜头来。
而且唐诗风格,超越了具体的画面,影响了电影的视觉语言,人物台词极少,主要以动作推动,可以理解为唐诗缺乏对话体的传统,镜头语言总是先景后人,人在景中,以景收尾,完全是对唐诗借景起兴标准风格的模仿。
从这个角度说,或许看这部电影真正需要的前提(事先准备)是熟读唐诗。
侯孝贤空灵的镜头里神奇容下了许多人共同的唐朝想象。
这是梦回唐朝的一次穿越,同时也是隐娘的传奇。
稍微补充些片中建筑的问题,以免有些哗众取宠的评论误导他人,还莫名给电影扣了帽子。
在电影中表现唐代建筑,自然不是在拍纪录片,很难做到完美还原。
何况我国的唐代建筑留存的只有极少数寺庙建筑,对于还原规模更大格局更复杂的寝居建筑参考有限。
但总体来说,我觉得做到吻兽、屋顶坡度、斗拱形制、窗户做法、配色不差太多就可以。
片中的吻兽是典型唐代的鸱尾;屋顶坡度比较缓和(上房打架站得也比较稳);斗拱虽然记不清细节,但转角处唐式的批竹昂让人影响还是比较深的;印象中窗户似乎没见到更主流的直棂窗,但方格窗在唐代并非没有;有人诟病的配色问题,虽然普通印象中的唐代建筑的确大都是绿瓦朱漆,但并非一成不变的僵化配色,再考虑到影片晚唐衰败动乱的背景,以及影片基调也不想要表现大红大绿的盛唐气象,片中的配色也还算合理。
其他诸如器物之类我不很熟悉,至少在建筑考据方面,本片即使在所有华语古装片中也是属于做得较好的。
以上。
——————————————————————————————我看完此片的感想是,这种电影都在国内院线上映了,那么像张艺谋陈凯歌这种人,如果还知道一点羞耻,就可以宣布封镜了,最起码也从此不拍古装片,只拍现代爱情轻喜剧。
不过此片不免陷入装逼不装逼、文青不文青这种无聊的讨论。
有些影评人也的确看不下去,或者把自己当导演,影评写的比电影还抽象文艺,或者拼命表现和导演有多熟,把侯孝贤生平八卦以及全部作品从头到尾数落一遍。
最搞笑的是还有人分析聂隐娘有自闭症,特么一个唐代传奇里的人物你去分析她是不是得了自闭症,你怎么不分析她是不是月经不调才天天愁眉苦脸?
反对派的理由则是虽然画面不错,有很多长镜头,但剧情无聊没法看,仿佛提到侯孝贤说一个长镜头就把人家的逼格说完了。
长不长镜头其实无所谓,而剧情也不是一部电影的全部。
很多艺术电影和为了讲故事的电影本来就不是一类东西,只不过刚好都叫做电影,正如政府工作报告和《归去来兮辞》刚好都是用汉字写的一样。
但其实此片是属于故事讲得很好那一类。
首先,叙事上并没有非常装逼,让人看不懂。
唯一就是道姑公主和嘉诚公主的一人二角没有直接交代的很清楚,但其实也通过后文与嘉诚公主出场时的高噪点画面进行了提示。
而周韵的一人二角很明显是同一个人物,因为导演从头到尾没有给杀手状态的周韵一个正脸镜头(当然观众看个下巴也能认出来那是周韵),所以从电影叙事的目的来说,周韵是希望掩盖自己其实元氏的身份,而观众又在全知的视角能够体会到这一点。
除此之外,影片在叙事上就没什么太多装逼了。
简而言之的确就是一个“孤独的少女无法杀死心爱的人”的故事。
尽管很容易被说成拍了半天只拍了一个非常弱智的故事,但这种极简的叙事风格就和卡佛、塞林格的小说一样,实际上是不应该被概括成故事大纲的。
冰山法则人人都懂,但关键在于水面下的部分是让你云里雾里随便瞎猜纯属装逼,还是切实地以水面上极简的一小部分表达出了整个冰山的巨大容量。
比如聂隐娘回到聂府,听聂田氏谈话,一开始就坐到镜头外面去。
等聂田氏讲完嘉诚公主的往事,镜头右移,明明全片都面无表情的高冷聂隐娘正在掩面哭泣。
嘉诚公主又不是她娘,为什么偏偏说到她要哭的这么伤心?
随着影片深入慢慢就能体会到,因为嘉诚公主实际上是她和田季安之前最重要的连线,是嘉诚公主将他们定亲,又是嘉诚公主将他们拆散。
一方面隐娘对嘉诚公主本人抱有复杂的感情,一方面嘉诚公主又象征了她对田季安的回忆。
而虽然她心中仍然爱着田季安,却因为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田季安已有新欢的现状、自己身为刺客的身份以及师父命令的束缚等无数原因,无法表达。
所以所有的感情只能以嘉诚公主为借口宣泄出来。
这一个镜头所包含的人物情绪是非常丰富的(完全没有自闭症好吗)。
再比如田季安抱着胡姬回忆隐娘的一场戏。
虽然也算比较克制,但在本片里已经属于台词多到没逼格。
然而这个镜头前景却一直有烛光朦胧,风吹薄纱,让画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除了非常漂亮之外,其实也传达了台词田季安对隐娘感情的复杂,怀中搂着他仅剩的心灵寄托胡姬,同时又在坠入梦幻般的回忆与残酷现实之间犹移。
胡姬的一句为隐娘不平,也之后隐娘救胡姬做了铺垫。
这种旧爱与新欢的女人之间的微妙情愫也隐含在这组镜头水面下的冰山中。
田季安这个角色被很多人简单解读为残暴易怒。
但是他摔刀钉贬田兴之后却接了一场与幼儿玩摔跤的戏。
同是他的儿子,影片后段他拿着纸人去与元氏对峙,却以憎恨的表情拦在他和元氏之间。
此时镜头的处理是,田季安拔剑摔花瓶,然后出镜,留下画外音的脚步声,对他的愤怒并没有做完整的交代。
然而这憋闷的出镜却更让人感到田的孤独与苦闷。
反过来这场戏中,明明武功高强身怀绝技的元氏,面对气势汹汹的丈夫,首先竟是故作冷静地叫两个小儿过来,只能以儿子作为挡箭牌,又何尝不叫人唏嘘。
与其说隐娘是孤独的主角,倒不如说她也只是一个视点,在游走中勾勒出田季安、元氏、嘉诚公主、道姑等形形色色人物的孤独罢了。
然而孤独固然是一个主题,无论是嘉诚公主还是隐娘,都直接用台词点了题,不可谓不照顾观众,但在我理解的影片中,也只是一小部分。
我所看到的《聂隐娘》实际上更关乎美学,是从满清就开始失落的,文革之后灭绝的中国传统士人美学的复活。
果不其然这种复活来自台湾。
之所以说士人而非文人。
因为三流秀才也算文人,满清以奴才自指者也算文人。
而中国古代社会中的士人,首先得是成功者,起码也得就过仕再辞官,或者隐居山林但曾被很多人请。
对于士人阶层而言,其价值观始终是二元分裂的,一方面希望飞黄腾达功成名就,一方面又钦羡归隐山林的田园牧歌生活,尽管通常在人生得意时趋向前者,失意时倒向后者,两种感情却都是真挚存在的。
在影片中,尤为惹我注意的,是全片几乎没有一秒停歇的鸟虫鸣声与不时响起的鼓声。
即使在所有室内场景,在纸醉金迷轻罗幔帐之间都能听到的鸟虫鸣叫,仿佛是田园牧歌的召唤,给全片带来了无比清冽的质感。
而象征权力、政治的鼓声虽然可以一时压过虫鸣,却也终将消散。
所以片中固然也有莺歌燕舞绫罗绸缎,却又总是不时出现长时间的山水空镜。
而隐娘救下田兴后,在山间行路的画面,人物相对山石的比例极其渺小,我估计侯导甚至想把画幅竖过来,以更贴范宽《谿山行旅图》之意境。
镜头之中就如展开一幅幅《坐石看云图》《溪山渔隐图》《草庭诗意图》《秉烛夜游图》,可以说是中国美学的格调之极致。
可能是我看片少,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部华语电影在美术上达到过如此意境,那些堆树叶堆菊花的人,实在应该羞愤隐遁。
支撑住这孤高美学的则是力求贴近现实的笔法。
对唐代生活的考据不必说,洗浴、游戏、送别的风俗细节,建筑服饰妆容的还原(虽然晚唐的服装的确趋向保守,还是很感动有一部唐代片而不卖肉),都让人满意。
片中的文言台词或有争议,有人感到台湾口音的文言违和。
实际上片中许多官员仆役也都带有各种明显的地方口音(有一句江浙口音的印象特别深刻),这其实也符合史实。
在古代流官制度下,官员之间有各种口音才是正常情况,甚至许多人都说不好官话。
而中古汉语的发音几乎都和现代汉语不同,完全还原是不具操作性的。
所以台湾口音就当是某种地方口音就好。
半文白的对话也是当时的实情,从人物的称谓上看编剧肯定是下过功夫,但为了照顾观众有些白话不够完美也难以苛求。
其实从台词的文白程度上也能看出人物性格的不同,比如文言程度最重的道姑,从她艰涩的语言中也能感觉到其愤世自负的情怀。
隐娘也用文言较多,但通常节略意赅,似是要以文言来克制和隐藏心中翻覆的情感。
更现实主义的是其武术设计。
聂隐娘的故事当然是中国武侠的鼻祖。
然而金庸古龙的武侠世界早已和古代中国真实存在过的武侠世界脱节了。
其本质是属于《七龙珠》或者漫威英雄系列一类的事物。
这部电影终于将“武侠”从那个意淫的世界里拖出来,找回其原本的质感。
因此其打斗几无花拳绣腿,充满一击毙命。
虽然也有轻功,但也仅止于上个房顶,并无飞来飞去。
虽不可说不优美,又总觉得有些别扭,和寻常武打很是不同。
除了像是极具侯孝贤特色的远景阴影中打斗,更有趣的是隐娘和戴面具的元氏在树林中一战。
面具被划开后,也没有正面特写,而是保持在远景,二人离开。
这大概是唯一化很长时间拍摄高手对决之后怎样退场的镜头。
然而这个气氛尴尬的镜头,已经把隐娘和元氏之间的微妙关系表达出来。
像是那种不小心被你知道我就是那个坏人的羞愧,我都惨到不得不亲自动手的耻辱,你一出现我都只能在我男人心里排第三的不甘……完全无法直面这种关系的二人,只有无言离开。
在这种写实的笔法之中,加入西域胡僧以纸人行咒术的情节,便显得此类灵异也更具实感。
让整个故事终于带上了“传奇”的色彩,也算是又一个点睛之笔。
总之,这部电影是充满士人精神,可以真正代表中国美学的作品。
但是它当然不能又立牌坊又当XX,所以你不能指望聂隐娘还要负责煎饼侠的职能,帮观众搞笑煽情。
对观众来说,也不过是个萝卜白菜,各取所需的事情。
01很多人看不懂《刺客聂隐娘》究竟讲了个什么故事。
这当然是侯孝贤导演有意为之。
可是别误会,他这么做不是为了故作高深,他只是不希望观众把所有的焦点都放在这个故事上,而忽略了他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因此,只有模糊焦点,那个“点”才会虚化成一个“面”,呈现出更大的格局。
那么,被侯孝贤有意模糊掉的那个“点 ”是什么呢?
他想要呈现的“面”又是什么呢?
今天我们就从这个角度,来聊聊这部电影。
02看过侯孝贤电影的人都知道,他擅长用“虚写”的方式来表达。
比如拍一场打斗戏,一般的导演会着力于描画这场打斗的激烈程度,采用大特写,升格镜头,拍双方如何拳拳到肉、汗水四溅。
这是实写。
而侯孝贤不会这么拍,他会将笔墨更多用于营造打斗前的紧张氛围,或是用一个长镜头拍胜利者一步步远去,消失在视线的远方。
这就是所谓的虚写。
即将叙事的核心部分隐去,只留下事件发生前后人物的状态。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有一种举重若轻的飘逸感。
虚写会让叙事呈现出一种琐碎的片段化,核心部分要依靠观众的代入和想象去构建。
侯孝贤善用长镜头去拍摄这些间隙。
固定机位的长镜头形成了一种灼灼的注视,那种时间的压力感会一点点涌向观众,激发他们的感受力。
言有尽,而意无穷。
十分耐人寻味。
这就是《刺客聂隐娘》的魅力所在,当然,看这部电影最大的门槛,也在于此。
下面,我就把本片叙事的核心部分梳理一下。
在我看来,《刺客聂隐娘》被虚化的那一“点”,或者说故事内核,其实是一出“波云诡谲、险象环生的宫斗剧”。
这出宫斗剧是在三个层面上展开的,分别是:朝廷和魏博,田家和元家,以及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03我们先来看“朝廷和魏博”之间的斗争。
在唐朝的历史上,为了平息安史之乱,朝廷不得已借助藩镇势力,而叛乱平息后,各地藩镇又成了尾大不掉的隐患。
它们拥兵自重,各怀鬼胎,对朝廷虎视眈眈,这其中实力最强的便是“魏博”。
魏博与幽州、成德,并称为“河朔三镇”,是盘踞于河北一带的藩镇势力。
到了唐德宗时期,为了朝廷的安全,他将妹妹“嘉诚公主”下嫁给了魏博的节度使田绪,以政治联姻的方式来换取帝国的稳固。
此后,朝廷与魏博之间,度过了一段相对和平的时期。
待唐宪宗李纯继位后,他改革弊政,大大削弱了藩镇势力,重振了中央政府的威望,史称“元和中兴”。
《刺客聂隐娘》的故事就发生在此时。
正值中央政府重新崛起,各藩镇人人自危的时期。
对这一背景,影片并未直接阐明,而是通过魏博内部的两次议事,勾勒出了时势沉浮的动荡。
在第一次会议上,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为获得朝廷的承认,将德、棣二州献与朝廷。
而朝廷则利用这一机会,将势力深入到了魏博的腹地。
魏博面临着危机,是该隐忍了事以求自保,还是该和朝廷公开摊派,成了两难的选择。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一幕,在议事厅上,主公田季安阴沉着脸,坐在殿中,听两侧的臣子各抒己见。
一面是“藩镇派”,试图巧设离间计,阻止朝廷势力的渗透;另一面则是以田兴为首的“朝廷派”,力主化解干戈,默许朝廷势力的扩张。
田季安一言未发,冷眼旁观,看着属下一个个公开站队。
在听罢了田兴“忍让朝廷”的陈词后,他突然发作,怒摔“豹镇”,眼里像要瞪出火来。
此时,田季安的心思已昭然若揭,虽然朝廷正如日中天,但他不能坐以待毙,一种“知命强英雄”的悲壮,已经有了苗头。
到了第二次会议,已经是影片的结尾段落。
此时的魏博,已经决定公开对抗朝廷。
只见大殿上,田季安侧脸坐着,听属下的回奏:“主公已决定与朝廷为敌,则朝廷必全力动员兵马,转向魏博……”那时的田季安,低眉侧目,面沉似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覆水已然难收,他在等待着自己和魏博的命运。
自始至终,在这场争斗中,侯孝贤都没有给朝廷任何一个镜头。
他没有拍宪宗的意气风发、势在必得,也没有拍政府军的威风凛凛、铁马冰河。
相反,他通过这两次议事,却把一种末世的肃杀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议事厅,庄严肃穆;田季安,进退失据;整个魏博,人心飘摇。
朝廷与魏博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已弥漫在了最最日常的空气中,成为了人们无法忽视的惶恐。
04我们再来看魏博内部“田家与元家”这两股政治势力的斗争。
影片通过田季安和瑚姬在纱帐内的一段对话,回溯了这段往事:田绪在世时,洺州刺使元谊带万人来投奔,田绪大喜,为了示好,便主意两家结亲,遂将元谊之女嫁给了自己的儿子田季安,后“田元氏”为田季安产下三子。
有了元家势力的支持,田季安后来的继位,就更为顺理成章了。
然而,在表面的风平浪静下,实则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元家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片中有一场戏,发生在第一次议事后,田兴因言获罪,被田季安贬黜至临清。
上路前,田季安特地来到田元氏的府邸,只见田元氏正对镜梳妆,妆容精致,面容姣好。
田季安不为所动,只冷冷地甩下一句“三年前活埋丘绛一事,不可再有。
”这句对白来得莫名其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为了巩固元家的势力,田元氏派遣“刺客精精儿”专门刺杀那些落单的田家臣子。
三年前的丘绛和此次上路的田兴、聂锋,都在她的盘算之中。
因此才有了田季安略带威胁地提醒。
田元氏微微一震,平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然后继续梳妆,镇定异常。
片中的田元氏和精精儿都由周韵一人扮演,这一明一暗的呼应,清晰地预示了元家的明争暗斗。
更加触目惊心的,还在后面。
田季安的爱妾瑚姬身怀有孕,为保全自身,便以鸡血伪冒月事,混淆耳目。
然而,机敏的田元氏还是料到了此事,便委派空空儿以“纸人”做蛊,诅咒瑚姬。
后瑚姬被隐娘救下,田季安的侍卫夏靖捡得纸人,大为震惊,并由此牵出了一段骇人的往事。
夏靖对田季安说:“当年先主田绪在夜里突然辞世时,榻下也发现了这种纸人。
”看到这里,我们终于从这些支离破碎的细节,看出了元家的计划。
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田季安娶妻田元氏后,为了帮助田季安继位,元家以巫术谋害了其父田绪,由此元家的政治地位获得了空前的提升。
此后,元家一面暗杀着田家的家臣;一面防备着一切可能对“元家子嗣继位”构成威胁的女人。
他们或许在等待一个机会,当田季安死后,幼子上位,大权便从此落入了元家之手。
当怒不可遏的田季安手提宝剑冲进后宫时,田元氏将儿子挡在身前,并未有丝毫的惧怕。
而田季安这一剑终究无处下落,只好劈向屏风。
事已至此,这个处于政治漩涡中的男人,早已无力挽回,只剩下无奈的发泄。
05最后,我们来看看发生在“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之间的情感纠葛。
一个男人,当然是田季安,而三个女人则是:田元氏、瑚姬和聂隐娘,他们分别是田的妻子、爱妾和青梅竹马的恋人。
如果完全抛开政治层面的斗争,只看情感层面,《刺客聂隐娘》的故事也是十分圆融的。
聂隐娘和田季安自幼相识,并订下婚约。
后因政治因素的介入,田季安背弃婚约,娶了田元氏;隐娘只得离开,随道姑上山修行。
其实,在田季安眼中,田元氏从来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符号或一个政治的筹码。
在田元氏的背后,站着整个田家的政治势力。
他们影影绰绰,伺机而动。
后来,瑚姬出现了,她成了田季安在情感上的一种填补。
刚刚在议事厅上大发雷霆的田季安,只要回到瑚姬面前,便马上恢复了平静和温暖。
他向瑚姬讲起了自己和隐娘的旧事,瑚姬听罢,垂泪道:“替窈七不平!
”更凸显了她的善解人意。
或许正是这一句贴心话,让一旁的隐娘,在瑚姬后来被田元氏加害时,对她出手相救。
隐娘在成年后,奉师命刺杀田季安,却念在旧情,始终下不了手。
最后,她选择违抗师命,独自离开。
三个女人,在用各自的方式,维护着和这个男人特殊的情感。
而每种关系,都有令人唏嘘的一面。
同样,侯孝贤在情感这条线上,仍然表现得极为克制。
可忍住不说,又往往比无节制的煽情,更平添了一种宿命的无奈。
06按照我们上面讲述的这三条线,如果换一个导演,一定能把它拍成一部比《甄嬛传》还要错综复杂的宫斗剧。
然而,这三条线在侯孝贤的处理下,都成了埋在荒草下若隐若现的轮廓。
它们不制造戏剧冲突,不泼洒狗血爱情,更不承担叙事的功能。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虚化的舞台,等待着主角云淡风轻地登场。
正如我在前文中提到的一个词——举重若轻。
《刺客聂隐娘》将历史、时代、命运的厚重,化作无形的力量,通通落在了一个叫“聂隐娘”的女子身上。
只见她缓慢地踱步,一丝不苟地向前走着,直到最后,无路可走。
在影片中,嘉诚公主给隐娘讲了“青鸾舞镜”的故事。
罽(ji,音同“济”)宾国王得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
王从其言。
鸾见影悲鸣,终宵奋舞而绝……这个故事,便是这部影片的眼。
透过它,我们看到了一群没有同类的孤独人。
其实,隐娘便是那只孤独的青鸾。
她与田季安的爱情,轻易便沦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她与父母的亲情,在躲避元家的迫害时,被隐匿在了青山之中。
她与陌生人的人情,被划破咽喉的那一刀,一同割断。
在道姑的调教下,她成为了一个杀人机器,履行着道姑灌输的“天道”,却又泯灭着萌生于本心的“人伦”。
这一切,都不是隐娘的选择。
这个绝世高手,这个来去如风的奇女子,同样被时代和出身所左右,只得别无选择地活着。
由此,我们反观影片中的众多人物,又何尝不是如此。
嘉诚公主——为了维护皇权的稳定,下嫁到了魏博,此后二十年不曾离开,最终客死异乡。
道姑——在俗世的身份是嘉信公主,即嘉诚公主的妹妹。
和姐姐一样,囿于出身和政治立场,她通过暗杀的方式消除着帝国的隐患。
田元氏——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嫁给了田季安,却被丈夫视为最大的威胁,唯有终日顾影自怜。
瑚姬——作为最强大的藩镇领主的爱妾,却活得谨小慎微,唯唯诺诺,连怀孕之事都要隐匿不宣。
…… ……每个人,都不过是“时代的玩偶”,看似行动自主,却又始终被命运的丝线牵绊,演出着既定的悲剧。
这便是隐藏在这出宫斗剧之下的世界的真相。
当我们从勾心斗角的戏剧快感中跳脱出来之时,才会看清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如何被宿命捉弄的。
正如聂隐娘,她可以如鬼魂一般自由地穿梭于这个世界,却仍然逃不过那张无形的巨网。
07最终,隐娘选择了离开,和磨镜少年一起去了新罗。
这个年轻的倭国人,给了隐娘来自人世的第一缕温暖。
她牵着马走向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刺客聂隐娘》是一部自始至终都很安静的电影,直到影片的最后,才突然响起了激昂的乐曲。
只见,一个长镜头拍过去,三人,两马,荒草,青山,薄雾,前路未卜……他们不断前行,直到背影再难看见,只剩下永恒的世间。
本文内容涉及影片剧透,但是《刺客聂隐娘》这部电影其实剧情比较简单,并没有太多悬疑和惊喜,只不过台词比较含蓄、隐晦,对中唐藩镇割据历史不太了解的观众不容易看懂,本文对影片的历史背景做一简单介绍,可能更有利于理解剧中人物的心境。
一、全国背景唐朝自唐玄宗后期爆发安史之乱,元气大伤,经过八年苦战,到唐玄宗孙子唐代宗的时候才勉强把叛乱“平定”。
为什么这个“平定”要带引号呢,首先,安禄山的几个部将,虽然名义上归顺了朝廷,但仍然拥有私人军队、私人地盘,税赋不上交朝廷,人事任免基本自己说了算,实际还是独立王国。
这些叛军残余占领的地盘,就是所谓的河朔三镇:卢龙(河北北部)、成德(河北中部)、魏博(河北南部),而《刺客聂隐娘》的故事,就发生在魏博镇。
其次,唐朝用来镇压安史叛军的将军们,在平叛胜利后,自己又成了新的军阀,对朝廷命令阳奉阴违,屡屡发生兵变,后来也逐步蜕变藩镇,其中最为恶劣的平卢(山东)、淮西(河南南部)等镇,其蔑视朝廷之举动,不逊于河朔三镇。
藩镇割据,使唐朝皇帝变成了周天子,实际控制区只有长安周围的一小块。
所以从唐代宗开始,历任唐朝皇帝都力图削平藩镇,恢复中央集权。
唐代宗的儿子唐德宗,对河朔三镇进行“大讨伐”,但以彻底失败告终,不仅没能消灭河朔三镇,反而朝廷用来讨伐叛军的军队也纷纷叛变,最后唐德宗不得不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承认各藩镇的独立地位。
壮志未酬的唐德宗在郁郁寡欢中病死,儿子唐顺宗身体也不好,即位一年就退位了。
到了孙子唐宪宗这一代,倒是雄心勃勃,继续要与藩镇斗争到底。
大抵这就是聂隐娘故事的时代背景。
二、魏博镇背景魏博镇的开创者是安禄山的大将田承嗣,此人老奸巨猾,活到70多岁,对朝廷命令基本不听,但也不刻意触怒朝廷,所以他在世时,魏博镇的局势还算稳定。
田承嗣死的时候,几个亲儿子还年幼,也不太成器,所以田承嗣选了侄子田悦做继承人。
田悦足够精明,联合其他藩镇共同对抗唐德宗的“大讨伐”,取得胜利,保持了魏博镇的独立。
田悦感激田承嗣把位子传给自己,所以对田承嗣的儿子们也不错,田承嗣之子田绪就被任命为禁卫军总指挥。
田悦平时对部下管的很严,但又比较小气,舍不得赏赐,于是魏博的骄兵悍将都不干了。
有一次田悦赴宴归来,田绪带领几十名死党突然发动兵变,把田悦及其一家全部杀死。
田绪残暴好杀,在魏博镇没什么威望。
杀了田悦后,为了把位子坐稳,田绪主动向朝廷示好。
唐德宗觉得这是个从内部分化瓦解魏博镇的好机会,不仅承认田绪继承魏博节度使之位,还把自己的妹妹嘉诚公主嫁给了田绪。
嘉诚公主显然是带着政治任务来的,到了魏博之后就开始暗暗培植亲朝廷势力。
田绪的幼子田季安,其生母出身卑贱,嘉诚公主就把田季安收为养子,刻意栽培,使其成为田绪的继承人。
不过田绪位子坐稳后,也逐步从依赖朝廷转向防备朝廷。
邻居昭义镇发生叛乱,大将元谊对抗朝廷失败,带领五千精兵和万余家眷投奔魏博。
田绪大喜,不仅接纳了元氏家族,还让世子田季安娶了元谊的女儿,结成儿女亲家。
也许接纳叛将表明田绪开始公开对抗朝廷,反正之后不久,田绪就不明不白的突然“暴死”了。
至于死因,影片中怀疑是元氏家族下的手,但从田绪之死最大的受益者来看,嘉诚公主等亲朝廷派下手的可能性也很大。
田绪死了,田季安即位,因年幼,大权落到了嘉诚公主手中,魏博镇的政治风向倒向了朝廷。
嘉诚公主任命田季安的堂叔田兴为禁卫军总指挥,田兴在军中素有威望,是嘉诚公主重点培养的亲朝廷派。
几年后,嘉诚公主也死了,按照影片中的说法,是因为皇兄唐德宗、皇侄唐顺宗不到一年相继去世、伤心过度(可能也由于对朝廷削藩政策是否还能继续执行悲观所致)。
这时候田季安也长大了,要自己当家作主,身边又有个野心勃勃的妻子元氏,于是,魏博镇风向又变了……就在朝廷新一轮讨伐藩镇行动轰轰烈烈展开、田季安游弋于朝廷与藩镇之间力图寻求平衡之时,聂隐娘学成武功,回到了故乡魏博。
三、影片中的设定电影中的魏博镇,大致有三派势力:朝廷派:代表人物是节度使田季安的养母嘉诚公主(已去世,主要通过回忆展现),以及田季安的堂叔、现任禁卫军总指挥田兴。
藩镇派:围绕在田季安周围的少壮派将领。
外来派:田季安之妻元氏及其家奴蒋士则。
元氏家族是野心家,当年投靠魏博镇,就一心想搞掉田氏家族取而代之,田绪的暴死就是其所为。
田季安掌权后,元氏力图控制田季安,压制朝廷派,在必要的时候,也不惜杀掉田季安,直接控制魏博镇。
朝廷派则力图把魏博镇拉向朝廷一边,嘉诚公主生前一直在努力培养魏博内部的亲朝廷势力,喜好儒学、待人宽厚、素有威望的田兴是其最适合的人选。
朝廷派手上也有暴力工具,嘉诚公主的孪生妹妹——道姑,就是杀手组织的头头;田兴在军中又有威望,如果田季安不听话,朝廷派也可以通过暗杀或兵变搞定他。
夹在两派中间的田季安,年轻气盛,但没什么政治经验。
他既不想归顺朝廷,又不想成为朝廷打击的出头鸟,他一方面盛情招待朝廷特使,一方面又与其他的藩镇暗通款曲。
他流放了功高震主的田兴,自以为大权在握,却不知几派势力的绞杀令正在向他步步逼近……四、聂隐娘的故事聂隐娘的父亲聂锋是魏博老将,前任禁卫军总指挥,现任都虞侯(执法官,班子三号人物,仅次于节度使、节度副使),还是田季安的堂姑父。
从其经历上看,是忠于田氏家族的,但其情感上,又偏向以嘉诚公主和田兴为代表的朝廷派(其妻田氏,曾任嘉诚公主的秘书,也是田兴的妹妹)。
在魏博内部几派的斗争中,聂锋希望的,只是保护亲人、朋友的安全,维护魏博的稳定。
聂隐娘与田季安青梅竹马,但十岁时被嘉诚公主的孪生妹妹——道姑劫走,培养成职业杀手,看中的恰恰是她与田氏家族的亲戚关系。
道姑灌输给聂隐娘的是,因为藩镇割据,使得战乱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只有杀掉这些独立的节度使,让国家重新统一,天下才能太平,所谓“杀一独夫贼子能救千百人”。
聂隐娘被派去杀掉田季安,因为自嘉诚公主死后,田季安越来越远离朝廷,已变成了“独夫贼子”。
但她却下不了手,为什么,因为田季安是她的表兄,两人青梅竹马,嘉诚公主还曾为两人许亲,与嘉诚公主、田季安有关的一切,都是聂隐娘童年美好的回忆。
“大义”还是“亲情”,当聂隐娘犹豫时,母亲却告诉她,杀了田季安,也救不了天下,只会使魏博更加混乱,最后还是百姓遭殃,聂氏家族及其亲朋也难独善其身。
后面的一系列刺杀行动,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没有什么政治派系的聂隐娘之父聂锋,差点就不明不白的被人活埋。
一个强大到要逼迫聂隐娘,亲手毁灭自己美好童年回忆的“大义”,最后居然被证明不过是为政治目的服务的“说辞”,可以想象聂隐娘心中的悲凉。
她回到魏博后,又去看了田季安最后一眼(在此过程中顺手救了田季安的宠妾胡姬,因为这也是一个圈入政治漩涡的可怜人)。
最终,聂隐娘选择了护送磨镜少年返乡,北去新罗,所谓“英雄侠士尽归隐”,武功再高,大概最后也只能走上这条武侠小说主人公共同的归路。
五、其他人的故事1、命运坎坷的嘉诚公主嘉诚公主姐妹出生时,吐蕃军攻入长安,父皇仓皇出逃,姐妹俩被送入道观收养。
吐蕃撤军后,嘉诚公主被接回,后出于政治目的远嫁魏博,其妹则留在道观学习武功,作为朝廷的杀人工具。
嘉诚公主离开长安时,皇兄唐德宗亲自送别,公主遣散所有侍从,只留下乳娘和一名老女带来魏博,以示与魏博共存亡之决心。
嘉诚公主教幼年聂隐娘古琴,说青鸾舞镜的故事:“国王得一青鸾,三年不鸣,有人谓,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青鸾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死。
”暗指自己从长安来到遥远魏博的命运。
皇兄唐德宗病死,皇侄唐顺宗继位一年后也病死,告哀使者来报,嘉诚公主悲痛欲绝,吐血而亡。
2、可怜又可悲的田季安田季安一激动就流鼻血,还容易发烧,作为武将之后,身体状况似乎并不好,在魏博这个武人社会,难以服众。
议事厅会议,一干老将并不把年轻的节度使放在眼里,反而对田兴敬仰有加,田季安只能以大声咆哮、流放田兴体现自己的权威。
田季安明令妻子元氏及其家奴蒋士则不得对流放的田兴下手,田季安刚走,蒋士则就安排杀手伏击田兴。
元氏家族对田兴的两次暗杀,田季安全然不知,听到部下回报“田兴已到临清,聂锋已回府里”,便放心,足见其消息之闭塞。
得知元氏是杀死父亲的凶手,又欲谋杀宠妾胡姬,田季安只敢在元氏面前乱砍一通桌椅发泄,而元氏“并无惧色”。
整个影片中,田季安能够信得过、说说心里话的,只有身边的侍卫夏靖一人。
影片的最后,当朝廷派、藩镇派、其他藩镇派来的使者都在试图游说田季安之时,他心中想到的,却是十三年前嘉诚公主和聂隐娘的影像, 这是关于母亲和初恋的回忆。
六、尾声剧中人物历史上的最终结局:田季安:会见朝廷使者后不久,突然病死,其妻元氏及家奴蒋士则掌握了魏博大权。
元氏:作为外来人掌握大权,引起了魏博镇中朝廷派、藩镇派两派的共同不满,不久就发生兵变,元氏被废,蒋士则被杀,“素有威望”的田兴继任魏博节度使。
田兴:任魏博节度使后,归顺朝廷,被赐名“田弘正”,带领魏博军队帮助朝廷讨伐其他藩镇,颇有战功。
后改任成德节度使,田弘正怕成德军不服,带两千魏博精兵作为护卫,但朝廷却迟迟不愿提供军饷,僵持半年,田弘正不得已遣返魏博军。
魏博军刚走,成德军立刻哗变,田弘正及家属、部下三百余人一同遇害。
唐宪宗:即位以来对藩镇推行强硬政策,经过数年征战,终于使魏博、卢龙、成德、平卢、淮西等桀骜不逊的藩镇都臣服于朝廷,被誉为“中兴之主”。
但仅一年后,唐宪宗因追求长生、服食金丹,变得精神失常、脾气暴躁,经常打骂、诛杀服侍他的宦官,不久就被宦官杀死。
唐宪宗死后,朝廷对各大藩镇节度使来了个大调换,力图进一步加强控制力,不料各藩镇均发生兵变,朝廷委任的节度使或被杀、或被废、或叛变,一切又回到了原来藩镇割据的状态。
好吧,看来聂隐娘的选择是对的。
1/看《刺客聂隐娘》,看到结尾他们的背影往着莽莽苍苍的远方而去,音乐揪着人,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坐在座位上等着字幕走完,前面几个人起身,闲聊着“节奏太慢了”之类的。
这是个吐槽太容易的时代,我们甚至去电影院看个坏作品,因为可以进入一个大家一起吐槽的话语场,在千万匹草泥马一起掠过时找到存在感与快感,找到个体与集体的关系。
当然用一个负作品来发泄负能量时,确实负负得正,不破不立,我们用吐槽的反作用力来建设共同的“三观”,在一个礼崩乐坏的末法之世用口水来紧紧相依,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相濡以沫。
然而,《刺客聂隐娘》不是用来吐槽的,它是用来沉浸其中的。
它确实对观众有要求,但不见得要求观众先看过原著或剧本,看过访谈或评论,它需要的是专注与耐心,把自己放空,空得可以让这些人,风景,光线,故事进入内心,然后自己在心里,找到故事的脉络,人物的去留,把历史的曾经的烟云与山水的永恒的烟云,珍藏在心里。
2/在故事的层面,其实《刺客聂隐娘》与唐人传奇《聂隐娘》已有很大的不同,《聂隐娘》是个语焉不详的故事,而电影把小说中的人物尽力还原到历史中去,在历史的逻辑中建立起一个严密的,对称的人物谱系与结构关系。
一方是中心的朝廷,核心人物是降嫁田承嗣的嘉诚公主,其姐道姑嘉信公主与弟子隐娘,另一方是边缘的魏博,核心人物是田承嗣,田季安父子,及田季安正妻元氏。
魏博势力的根基是强大的田氏家族,但田氏内部也有蓝绿之分,电影中出现的田季安的叔父是亲朝廷的,而姑丈,隐娘之父聂锋,则尽力保持沉默,不流露倾向性。
还有两个重要人物是身在局中而游离于政治的,一个是田季安的妾侍瑚姬,一个是磨镜少年。
在这个人物都尽量不动声色的电影里,田季安是唯一一个可以“失态”的人,他可以在朝堂之上朝叔父发火,也可以在内帷之中朝妻子发火,但这两人属于不同阵营——这是田季安的矛盾之处,他不是纯粹的政治动物,他感情丰富,但在感情上是分裂的,对儿女,对心爱的女人,对掌中的这一小片江山,他对他拥有的都有一种愉快的爱意。
但这些他所拥有的,也都并不全然,牢固地属于他,它们之间互相掣肘,都试图把他牵向自己的方向,这让这个年青的藩王,总处在一种焦虑与混乱之中。
与拥有很多的田季安对照,聂隐娘是一无所有的。
她不停地被剥夺,夺走她被许婚的青梅竹马的初恋,让她离开生身的父母,让她忘却人伦而专注于剑道,这是无所赋形又无处不在的政治对一个微小个体的强硬的塑造,归根究底,是让她成为一件无所不能伤的兵器,在军事行动与政治博奕间成为一个看不见的,但能起关键作用的力量。
这种中心与边缘的关系,可以变化出种种立场与情绪,甚至也可以与导演侯孝贤的地理位置进行关联联想,但就电影本身而言,里面有的是一个衰微的中心与一个也并不足够强大的边缘。
向心力与离心力之间胶着的斗争,赋予了那些天生重要的人物,皇家的公主们与藩镇家的儿子们,以必须履行的责任或可能成就的荣名,他们必须得各行其是。
——这似乎又超过了政治,而成为宿命。
3/在电影《刺客聂隐娘》中,她回复了她的本名,她被称为七娘,窈娘。
于是与历史,与政治斗争并行,电影也讲一个个体的故事。
有些个体,她们对结构的感受力很强,并竭力尽忠于自己在结构中的使命,比如嘉信公主,比如元氏,她们当然也都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但当她们洞晓这个结构的秘密与运行后,有时也能短暂地把握住这个结构,使自己的利益得到最大化。
也有些人,对结构是蒙昧无知的,比如瑚姬,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舞姬,只有主公的此时此刻的恩爱,她也有自己的生存策略,但能否生存下去其实完全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而对于聂隐娘来说,她被训练多年为这个结构服务,但她却脱离了这个结构,找到自我以及找到方向。
——关于这一点,电影其实是很突兀的。
隐娘甚至不是情节的主要承担者,她是一个归来者与观察者。
初回到聂府,她洗了一个澡;她听了两个故事:青鸾舞镜与玉玦分赠;她出入潜藏于田季安的居住,看到他的各种生活侧面;她跟着父亲押送舅父去贬谪之地的队伍,打退了元氏派来的刺客;她救了瑚姬;最后她与磨镜少年去了新罗。
青鸾舞镜这个典故的加入,似乎是从原著的磨镜少年中得到的启发。
嘉信公主哀伤于没有同类,而聂隐娘似乎并不为此哀伤,她发现了自我而不是发现了孤独?
或者她有一种悟性,能够摆脱结构赋予的意义,为自我寻找一个方向与一条道路。
青鸾舞镜是一个从结局出发推演的前提,是逻辑上的刻意完善。
但这个优美的典故无助于聂隐娘作为一个“人物”的具体可信,丰满立体,这个部分,观影者只能与创作者达成一种“默契”。
我理解了你架设的结构,你给你的人物安排的结局。
这样。
也很好。
从女性观众的角度,似乎隐娘回到窈娘过了一段时间,最后成为另一个隐娘,这确实也是一个可以在观察中领悟的事情。
4/关于电影的“慢”,我一点都不觉得慢。
快慢是相对的。
这个电影中的人物,都没有安排很多的情节给他们,但尽量地,给一个人物以一个完整动作的时空尺度。
比如,弹琴;比如,和孩子玩耍;比如,沉思;比如,讲一桩往事。
于是,不那么需要从情节的角度来了解一个人,而是可以从情景与状态中进入他或她。
瑚姬在薄帷之后等着田季安来。
光斑的颤动,人物凝然不动的姿态,以及幽明显藏的情绪。
这是一个人在等另一个人。
“等”这个动作,短了,就不是“等”。
瑚姬在等,隐娘也在等,或者“等”也不是重要的,就是有一段时间,在凝神滤心间过去了,对她们如是,对你亦如是。
在这样一个长镜头里停留,时间一秒秒地蓄势,细节明晰地呈现,而不损于整体,心情几乎还有点紧张,就像看一张弓渐渐张满……一个非常好的长镜头结束了,身体是会松一口气的。
电影中的女性,公主,聂夫人,元氏,瑚姬,她们都以她们的动作和状态体现她们是怎样一个人,所以观众必须是要专注的,观察需要专注,或者说,《刺客聂隐娘》确实需要一种不同的“观看方式”。
5/比起小说来说,这个电影实际上温情得多。
小说,就是一个“传奇”————一个奇怪的人,一件奇怪的事情。
聂隐娘回来后,与父母之间恩义颇淡,她与磨镜少年之间的婚姻,更便是个身份掩护,但是她武功法术都厉害之极,是玄幻派的写法。
而在电影中,人物被坐实到历史中去,连武功也是写实的打法,神通广大的聂隐娘成了回到人间的聂窈娘。
父母对她依然极为疼爱,磨镜少年对她满怀恋慕,她只是像一片树叶般,在政治斗争的漩涡里转了一转。
然而这个电影却依然保持着一种悲情与隐忍的气息,是什么像垂云一样笼罩着这个电影呢?
因为在中心与边缘的这场缠斗中,大多数人都必须得坚守一个虚无的方向?
因此而离别,而联姻,而出家,而生子,而诛戮异己,而苦苦磨练自己的身心?
或者因为这是安史之乱后的唐朝,是衰微中力图保持的尊严,是割据后的欲望与力不从心。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自己的痛苦,因为痛苦,才有对痛苦的隐忍。
但是有一些东西,是超越于人之上。
是自然。
与美。
树林倒影在湖水里,一群鸟扑嗽嗽飞了出来;山上的云雾从这边弥漫到那边;当两个人在白桦林中以命相搏时,树梢上的云,美极了。
还有那些幔帐,衣纹,烛台,檐角,它们也美。
还有炊烟与炉火。
这是最大的隐痛。
人是如此有限。
美,是有限的人的凭依。
6/如果说中心是地理的,那它也可能是历史的。
唐代是我们的历史的一个中心,逝去的唐代,是我们所有的衰微感的来源。
看到电影的最后,聂隐娘与磨镜少年朝着新罗国而去,银幕上只有了小小的背影时,我想到了《童年往事》里的奶奶。
她总在傍晚时叫孙子回家,叫“阿孝咕,阿孝咕……” 后来她越来越糊涂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只知道在大陆。
她沿着一条土路走,走得很远,变得越来越小。
那也是一个背影的长镜头。
我想看这部电影 2010-04-15。对于侯孝贤和中国电影都是开新风之作,只不过这种新风大概很难得到应和,侯孝贤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处境,青鸾舞镜不就是最好的自况。但是话说回来,在探寻中国电影美学的仪式感这件事上,先不要问侯孝贤做得好不好,先要反问华语电影自己做没做。
3.5在保留固有美学生成机制、竭尽全力创造出想象唐朝的情境空间之下,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演员在与角色具有相当大差距的条件下去扮演角色。无可避免要正面表现的动作戏也很是一般。如此一来,整个情境只有相对而言的准确/不准确之分,如《南国》《海上花》般充满生命冲动能量的世界不复存在。
服装、对白硬充有文化,气质谈吐暴露文盲本质。归根结底是基本功太差,光看脸,不注重专业素养。
实在忍受不了这部片子错漏百出的文言文发音和断句了。。。演员台词功底令人发指,不要因为冲的是戛纳奖老外听不懂中文就糊弄人,这堪比美国德州土老帽口音去演莎士比亚剧,该剧真的外金而内空。
汝今剑术已成,然弟子不杀,人格独立之养成才至矜贵罕有。失传的中国写意山水画派美感,是山气氤氲,蝉叫虫鸣,雾漫光移,是风吹鸟飞,帷幔拂动,是点到即止的明白。最倾心两个女人林中交手那一场,各执一匕,不发一言,利落过招后静默分开九十度角走。全片无一幕多余,如果有欠什么,也许是一场急雨。
没有好看但也没有不好看,有的电影是不会留白,侯孝贤的电影就是太多太多太多太多留白,给人慢镜头的假象。
我只能说服道化很不错,最起码很养眼,故事嘛勉强过得去吧!
0827见面会@虹口金逸,0830二刷@水游城。7分。有趣实验,未满呈现。
主要是看不到任何有新意的东西。把唐人的奇拍成现实主义宫斗剧。《悲情城市》用乡土方言情真意切,唐朝故事用文言对白和唱戏演法隔上加隔。建筑全是日式,干栏青苔原木雷雷雷,器物日式汉式和青铜器混杂,加上法国人做的非洲原始部落风的音乐,整个就是一个仿古大杂烩。又一部“日本=大唐”的宣传片。
她像一个隐形人藏在帷帐里,冷眼望去都是未曾歆享过的缠绵。他说十岁那年睁开眼,看到的是谁也拉不走的她。连别人都替她不平,而她已恍如隔世。山高水远,气韵不减。这满腔的回肠荡气付诸云雾涓流旷野竹林,化作一口气,吐纳之间皆是东方神韵。耳畔鸟啾虫鸣,目尽厚朴瑰丽。多看一眼仿佛都能沾染仙气。
用镜头留住了时间,让其沉淀化为历史,进而不朽。老侯舍掉了跃动强烈的形,只取静谧灵动的意,纵然和者寡,亦将奏与知者听,于是,这又回到了影片本身——人都是在追寻认同和归宿,知道去哪儿,便得道。
失语状态走出电影院,没反应老妹在说什么,重现电影初心,化繁为简,粗朴古风,孤寂山水,外静内动,被侯导带飞,看胶片画面眼睛已怀孕。时间过得快结束还以为才半个钟。真的,台词还不够少,留白不够多。考完试接着刷几遍,坐等删掉的特别是磨镜小忠犬的片段吐出来,对了只有我萌精精儿和窈七百合么
自始至终有微风流动
骨子里跟《十面埋伏》是一样的,内里太虚,但是画面看上去比《十面埋伏》还好点儿
在对白少得可怜还有英文字幕的帮助下愣是没有通读全文。说不是商业片,文艺片也不由得导演这么任性的。好导演就拍不出烂片(并不是特指这部)什么逻辑?一起去看的歪果仁之一居然没有睡着看完还积极提问,也是很感动;当然听说是因为舒淇太美的缘故。以及风景真的很美。
什么古文艰涩,什么故事难懂。装什么逼。短故事硬拉长,又完全没有张力。艺术片就是没有张力?逗我?
我一直以为,电影就是讲故事,好电影讲故事跌宕起伏寓意深远,烂电影则味同嚼蜡,可惜,这个属于后者。剧本幼稚平淡,没什么情节。此外,大量的长时间静止镜头看的好尴尬。
隐的艺术。尴尬在画外,悲伤也在画外。矛盾在画外,动作也在画外。拿掉了大部分的故事性,冲突只存在于场面与场面的缝隙里。侯导在精神层面上愈发接近小津。张震和周韵的表演减分。依然吊打山河故人。83分
嘎纳电影节,又名中老年电影从业者分猪肉大会
看在演员的份上勉强给两星。不好意思,大约是我庸俗了,但是侯孝贤有一种把节奏紧凑的唐传奇拍成MV的本领。为什么这片能拿奖?!这简直是对东方武侠片的一种嘲笑。